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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苏北故乡,我看到中国县城的复杂图谱

边城蝴蝶梦 码头青年 2022-10-01
上一次回乡是什么时候,我想了好久。

妈妈

2009年,母亲去世,随后回老家的间隔,一次比一次长。

回来最尴尬的是,没有地方住。不是没有热情的亲戚朋友,不是找不到住处,而是老人不在了,住在哪里都找不到家的感觉。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个春节,是我最后一次回家过年。

她在的时候,不管离家多远,不管平时多忙,都要千万里顶着春运的人流回家过年。

那天,长途大巴到县城时,已是很晚的晚上。出了车站,除了拉客的三轮车,街上再没什么人。2009年的年初,特别冷,特别冷。寒风刀子般往脸上割往脖子里钻,已经待在广东好几年的我,对这种寒冷,特别受不了。

当时,母亲刚从城区搬到了县城边上,她在那里买了一个小产权房。我看过照片,两层楼,外墙是水泥,有个小小的院子。她一直向往有院子的房子,跟我说过很多次她的这个梦想。

按照她告诉我的地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家去。

十几年前,这个苏北县城还没大规模扩张,房地产大跃进还没下沉到六七线小县城。这里说是县城边缘,其实就是靠近县城的一个村庄。冬天的晚上,乡里人睡得都早,村子漆黑一片,只有偶尔的狗叫声打破宁静。黑夜里,远远的,看到一处房子还亮着灯。我本能地认为,那里就是妈妈的家,也是我的家。那片橘黄色的灯光,在冬天的夜晚, 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我至今都能记得妈妈开门时,木门发出的吱呀声,以及她的满脸笑意。

几个月后,妈妈因病与世长辞。从此,我和故乡的纽带,被一刀割断。

导航

这次回来,开着从南京朋友处借来的车,大大方便了我的活动。

这个我生活过十二年的县城,已经陌生到去哪里都必须开着导航。

绕城三匝,记忆中的痕迹,基本找不到了。住过的三处房子,全已拆掉。我的童年和少年记忆,也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却陌生的建筑,和属于他人的记忆。2009年带给我温暖记忆的那处房子、灯光和妈妈,都被时间长河悄无声息带走了。

那片土地的上面,原先是村庄,现在是商场。

无可抑制的失落。

和留在家乡工作的同学吃饭,体制内的他戏言,你如果不感到失落,就是我们工作的失败。

我知道他说得在理。实事求是地说,现在的县城比二三十年前,要好十倍百倍。这些,都是他们这些人胼手胝足干出来的。

摄像头

摒除个人情绪,我努力客观地观察这个运河畔的县城。

2021年,全县GDP达596亿元。这个数据,放到广东比较的话,相当于半个潮州,和全国人口最多的县——普宁,也相差无几。

从城建上看,要好过广东绝大多数县城。最好位置的房价,新房要卖一万多。这个价格还是挺让我吃惊的。不过听说现在有价无市,二手房卖不到一万。

县城高楼遍地,但是高层住宅楼的很多弊端,似乎没人意识到。建筑是有寿命的,若干年后,这些建筑垃圾将让人头疼。尤其是电梯需要更换时,如何协调全体业主的意见,将是大难题。形成恶性循环之后,高层居民楼的命运或许是贫民窟。

县城高楼化,是广大县乡地区城镇化工业化的必然结果。原先散居在广袤乡镇及农村的人口,因为教育、医疗、消费等种种原因,慢慢都集中到了县城。在县城如果没有一套房,可能连老婆都很难找到。

与此对应的是广大农村的日渐凋敝。我特意驱车去了靠近县城的村庄看了看。夏天的农村,植被异常繁茂,生态非常好,但人烟稀少,尤其缺少年轻人。乡村道路质量很好,行车体验不错,不过和城里一样,也是到处摄像头,咔咔闪光拍照。

从县城到乡镇,路面上摄像头密度很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度似乎比广东高出很多。

从硬件上看,这个县城的品质品相已和大城市相去不远。

水饺老板

相比不会说话的高楼、道路,我更喜欢观察县城里会说话的人。

在一个做水饺生意朋友的办公室,我意外遇到两个广州来的客商,他们是来谈水饺代理的。这个叫“金大嫂水饺”的品牌,已经打进全国三分之一高校食堂。换句话说,全国三分之一的大学生,吃过这家的水饺。因为货真价实,水饺在国内很多市场上供不应求,包括广州深圳。这两个来谈生意的小伙子,都是广东韶关人,长期在广州做生意。

“金大嫂水饺”的老板叫张智武,四十出头,学历不高,但经历丰富,头脑灵活。现在他的企业,年营业额上亿元,纳税一百多万,吸纳就业一百多人。

在这个县,水饺产业不知不觉就发展起来。没有受到什么特意扶持,就是民间嗅到了商机,先是有人因此赚到了钱,产生了示范效应,然后一家接一家,最后蔚为大观。现在,全县已有四十多家水饺企业,年产值十万吨,吸纳就业3000多人。

张智武开着他那辆崭新的迈巴赫,载我去饭店。席间交谈时,我发现他知识面广,心态开放,很愿意了解和学习新鲜事物。对于现在火热的预制菜,他不但非常了解,而且颇有自己观点。他还一再强调,特别愿意和年轻人做生意打交道,说从他们身上可以学到很多。

希望再回来时,能看到他的企业做得更大更强。

民办教育家

在县城最大的意外和收获是,认识了一个经历坎坷、成就卓越的民办教育家张恕生。教育家这个名头,他当得起。他创办的致远中学,好名声远扬四里八乡,为本地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

朋友领着我,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来之前,我以为这只是一个礼节性的拜访,很快即可结束。但越聊越投机,持续了差不多两小时。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我在听。关于政治经济、国际国内,他的观点看法,犀利而精彩,充满人生智慧和人性光辉。很难想象,在县城里会遇见如此人物。这样的人物,投身教育事业,是吾乡吾民的幸运。

他斜靠在背靠窗户的长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后面的窗外,阳光异常耀眼,蓝天上白云朵朵,运河在不远处平静流淌。

我的家乡之所以人杰地灵,就是有一代又一代这样的人,知礼义,不盲从,有追求,就如那条千年古运河,平静流动,沉默奉献,坚定走向大江大海。

干部

县城里体制内的朋友,是另一种面貌。

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江苏干部素质很高。广东胜在敢想敢干,不会墨守陈规,市场经济意识深入人心。江苏长期富庶,只要老老实实干,生活和工作都能过得去,没必要冒险和折腾,导致沉稳有余创新不足。

我家乡这个县所属的宿迁市,长期以来在省内垫底。但从上到下,骨子里都有股劲,不服输,拼命干,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很好。换了一届又一届书记市长,但是一些好传统没丢,始终注重抓招商抓项目,经济增长势头强劲。干了二十多年,终于在今年上半年实现了对连云港的反超,“江苏十三妹”称号就此易主。如果这种势头保持下去,隔壁的淮安市,可能很快也会被超过。

县的党政主官都年富力强,既受过良好的学校教育,也有着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他们和年轻的宿迁市同步成长,知道拼经济的重要性。

县里一位主要领导也常看我的文章,听说我回来,本来还想见面聊聊,但因为接待客商到很晚,第二天一早还要去苏州招商,所以只能作罢。这样的节奏对于他们都是常态,每天睡四五个小时,第二天还要连轴转,日程排得非常满。

了解这些市县领导的张恕生说,这些官员人生最大的成就感就是通过抓经济改变辖区面貌,让人民过上好生活,也能就此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们抓经济的热情,胜过一切。抓其他事情,可能积极性不高,但是抓经济,是他们发自内心的使命召唤,是他们这代官员的历史责任。

抖音

我也注意到,抖音在县城的渗透率很高,上至八十岁老人,下至十几岁小孩,都刷抖音。谈及某事时,常会提到抖音上怎么说怎么说。一个亲戚还说,在抖音上刷到过我的视频。事实上,我很少发抖音。我平时着力最多的公众号文章,没听他们提起过。和投喂的短视频相比,文章阅读起来的快感要少得多。阅读文章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思考,这也能说明为何公众号在大城市影响更大。

关于近年来大火的元宇宙和预制菜,问了几个学生和事业单位中层,年龄跨度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都表示不太了解,甚至闻所未闻。

这次回来,也见了几个小伙伴。以前每次回来,和他们喝酒聊天,谈的比较多的是家乡趣事、兴趣爱好、如何赚钱,很少谈到国家大事。但是这次回来,聊天内容很不一样。近期的台海局势以及持续至今的疫情,都占据了相当部分。对于政治的关注度,明显提升。政治侵入社会的方方面面,不免让人担心。

健康正常的社会,不该把政治与社会混同在一起。让上帝的归上帝,让凯撒的归凯撒,才能真正迈入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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