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饥饿的记忆
凡是经历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的人,都难以抹去心中那段令人恐惧的记忆,那是深入骨髓的痛。
饥荒年月绝对不会流行像糖尿病这样的富贵病,那时的流行病是浮肿、营养缺乏症,脸肿、腿肿,肿得锃亮,浑身乏力。人们聚到一起,谈论的全是吃。那年月,人饿急了,确实会“异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因为一口吃的,可能会不顾脸面。在动物本能占上风时,人格、尊严一文不值。
1959年国庆节会餐,很多同学早早净腹,准备冲刺,人人都拼命吃,直到吃得肚胀如鼓,弯不下腰,不得不相互搀扶着沿运动场跑道一圈圈漫步消化,只能挪步,快走真担心肚子会爆炸。后来饿急了,约几个同学去食堂偷萝卜,这看起来挺丢脸,但是当大家知道,有一位教授穿着笔挺的呢大衣到粮店偷了两衣袋大米时,又在喟然长叹之余自我宽释:这是生存危机带来的斯文扫地。
记忆中最难忘的是全民办大食堂的岁月。
1958年农业大放卫星,高产小麦田里,小孩坐在麦穗上居然不下沉,昨天卫星还是亩产万斤,今天纪录就被刷新为五万斤,而亩产十万斤的卫星一上天,前边的纪录全都黯然失色,没人敢置疑,把几十亩的麦子移栽到一块田里,再请记者去照相,画家黄永玉就创作过这样一幅木刻画——一个小孩站在麦穗上跳舞。
造假的人疯了,领导疯了,记者也疯了,连科学家都疯了。钱学森曾在《人民日报》上著文,从光照、通风理论上给出科学论据,认为卫星放得有科学性。这篇奇文的题目是《粮食亩产会有多少》,钱先生说,“经科学论证,把每年射到每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作为植物利用,其中五分之一制成可吃的养料产粮,稻子亩产不是三千斤,而是二十倍,六万斤,这并不是空谈”。他又在《知识就是力量》杂志上发表了《农业中的力学问题——亩产万斤不是问题》,他从力学原理推断,单位面积干物质量为九十四万斤!
真叫人咂舌,他比放卫星的生产队队长们胆子更大!所以领导在批判马寅初“新人口论”时,说过这样的话:“现在看来搞十几亿人口也不要紧,地球上的人通通集中到中国来,粮食也是够的。”
这还怕什么?于是举国上下都在敞开肚皮吃饭的口号声中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那是1958年的秋天,大学生们下去大炼钢铁、深翻地,在田里挖狼屎泥。“狼屎泥”是一种毫无养分的土,不知上边吹的是什么风,那时我们用人拉大车,把一车车狼屎泥从这块地倒到另一块地,接连夜战,人困得常常扶着车辕子就睡着了,前边一个人倒下,后边打瞌睡的人全拥上去跌在一起,人们像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却是鼾声大作。
累虽累,但伙食好,白面馒头、红烧肉,可以“掂起大牙、甩开腮帮子”海吃,每天还发两个鸡蛋,连我们这些大学生也利益均沾。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天,鸡蛋停发,红烧肉断顿,一打听才知道,县副食品公司库存的鸡蛋早已发光,共产主义只好暂时告一段落。于是乐极生悲,老天开始给我们眼色,以空前的饥饿来惩罚我们。
那时妈妈在乡卫生院工作,饥饿导致大面积人群患上了浮肿病、夜盲症,她配制了一种药叫“康复散”,是专治浮肿的,有别于所有中药,不苦涩,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满口甜。我竟把这美味带回学校给同学分享,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康复散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来妈妈苦涩地笑着揭开了谜底,康复散是“糠麸散”的谐音,只不过是把炒熟了的糠秕拌上古巴糖而已。
我虽然一直有再尝一回康复散的愿望,但真端上来肯定难以下咽。我想,这就像朱元璋后来想吃受难时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吧。
饥饿离我们远去了,如果跟今天的孩子们说这些,恐怕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有人统计,现在每年餐桌上浪费的两千亿斤粮食足够两亿人口吃一年,我真害怕我们的后人直到尝到了饥饿的滋味之后再醒悟。
但愿这只是我的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