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名家访谈第一期:史晋川丨
记者 | 胡亦心
视频丨沈亦山
编辑 | 胡海英
出品 | 中国新闻社浙江分社
在新冠疫情影响下,2020年我们见证了成群来袭的黑天鹅。最糟糕的时候来到了吗?未来经济怎么走?什么时候会出现拐点?一切的一切都尚是问号。
为此,我们采访了著名经济学家、浙江大学金融研究院院长史晋川,他是经济领域的专家,也是这个时代的经历者和见证者。他对经济未来发展态势会有怎样的判断?对当下政策出台、对民营企业发展,他又会提出哪些建议?以下是他的口述:
我个人认为,新冠疫情使世界经济长周期进程出现了逆转,经济将从「萧条—复苏期」退回到「衰退—萧条期」,而且,疫情最坏的时刻什么时候到来,都还是个问号。上世纪的80年代,随着计算机和信息技术的崛起,带动了新一轮的科学技术革命,使得世界经济进入到新一轮经济长周期的第一个阶段,也就是「复苏—繁荣期」。著名经济学家、浙江大学金融研究院院长史晋川。王乐晨 摄
这一时期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标志性事件,一个是美国经济在上世纪的90年代,曾经保持了连续8年(96个月)的持续增长,代表了新经济的兴起。另一个就是中国经济在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一直持续了30多年的高速增长,代表了新兴经济体的崛起。进入新世纪到后,美国的新经济碰到挫折,开始出现了次贷危机,从2005年到2015年的10年间,金融危机的酝酿、爆发和蔓延,使得世界经济进入到本轮长周期的第二个阶段,也就是「衰退—萧条期」。
2020年一季度居民人均消费支出及构成。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官网
2015年之后,世界经济慢慢从「衰退—萧条」中走出来,进入本轮经济长周期的第三个阶段——「萧条—复苏期」。世界经济的复苏比较曲折,呈现出震荡中的缓慢复苏,2018年爆发的中美贸易摩擦,使经济复苏的进程进一步放慢。新冠疫情的爆发,我判断,完全可能把世界经济从第三个阶段拉回去,即从「萧条—复苏期」重新退回到「衰退—萧条期」。为什么这么判断?从经济学标准的衰退定义来说,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就是2个季度或6个月总体上负增长。2020年一季度GDP初步核算数据。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官网今年一季度,作为近年来世界经济增长最大引擎的中国经济,国内生产总值同比下降6.8%,二季度还没结束,但根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5月份数据来看,投资、消费、社会零售总额等主要的经济指标上,尽管比4月份和3月份要好,但是这个「好」只是下降的幅度收窄了,并没有表现出大面积的增长。从整个二季度来看,经济要完全摆脱下降的趋势,还是有点难。从国际经济看,IMF曾在4月份做了一个预测,2020年全球经济增长大概会有3%的衰退,但在IMF6月份发布的《世界经济展望》更新报告中称,预计今年全球经济将萎缩4.9%,新冠疫情对全球经济的负面影响比原先预期的更为严重,复苏也将比之前预计的更为缓慢。从主要经济体的经济趋势来看,美国(-8.0%)、日本(-5.8%)、英国(–10.2%)、德国(–7.8%)等国家都可能出现同步的深度衰退。
2020年一季度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平均数与中位。数据来源:国家统计局官网同样,世界银行6月份预测,2020年全球经济可能衰退5.2%,这是二战之后最大降幅,且仅只中国有1%的增长,美国和日本都将有6%左右的衰退,欧元区经济更是将会有9.1%的深度衰退。可以认为,2020年这场全球疫情正在把世界经济从「萧条—复苏期」拉回到了「衰退—萧条期」,而且什么时候能够重返「萧条—复苏期」,现在都很难作出判断。这就需要我们对于新冠疫情、对世界经济冲击的严重性和持续性,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次疫情对全球和经济的冲击,应该说主要是天灾,同时夹杂着人祸,天灾会给经济带来更大的不确定性,这使得全球经济的复苏,不太可能回到受疫情冲击的原点上重新复苏,而是在一个比原点更低的、更艰难的超低水平的均衡状态开始恢复。无论是上个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世界经济大萧条也好,还是本世纪2008年的国际金融海啸或金融危机也好,所有这些经济危机,都是由于社会经济运行过程中,经济体系内部的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然后迅速扩散至整个经济,基本上都属于人祸。但这次新冠疫情对整个世界经济包括中国经济的冲击,完全是一个社会经济体系外部的冲击,本质上是天灾,同时夹杂着人祸,所以对付起来更加麻烦。
史晋川教授在上海论坛分享观点。史教授 供图
打个简单的比喻,这次全球经济危机,不是人的大脑里面长了一颗瘤,而是来了一大股汹涌的洪水,让人无处可逃,把整个人卷到洪水里面,使得整个大脑长期处于缺氧状态。人体大脑持续缺氧一段时间后,会对包括脑组织在内的人的机体造成严重的破坏。所以,新冠疫情看起来是对经济的一个外部的、巨大的、持续的冲击,但是它所造成的不只是经济停摆这样的外伤,是非常严重的内伤。这种巨大而持续的外部冲击所带来的严重内伤,使得全球经济复苏面临着更加复杂和严峻的局面。为什么这么说呢?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全球经济一体化进程,世界主要国家都有自己的国际化产业与技术的分工布局,产业链、价值链也是全球分布的。世界经济在疫情冲击后的恢复,必须依托全球的产业链在各国的基本同步运行。义乌经济技术开发区内企业生产场景。浙江省开发区协会 供图
但是,新冠疫情在全球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爆发,爆发的时间不一样,持续的时间也是不一样的,对社会和经济带来的影响程度也不一样,各个国家和地区在应对疫情时经济重启的时间也会不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虽然早一步基本控制住了疫情,率先启动了经济活动,但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哪一个国家或哪一个地区,由于疫情的影响,会碰到产业链的某一个环节的中断,这是非常麻烦的。供给和需求的衔接也相似,即使你恢复生产了,但受疫情影响的国家的商业和消费活动大面积处于基本停止的状态,也会影响到经济的恢复,甚至重新中断经济的重启。
绍兴袍江经济技术开发区。浙江省开发区协会供图
这就是巨大而持续的天灾所造成的社会经济活动在时间和地点上的不确定性,所有国家不能在基本相同的时间点上重启经济活动,以至于全球经济无法尽快复苏。所以,我认为应对疫情的各种社会经济政策的推出,首先必须要了解这次疫情对社会经济造成的冲击和破坏的特征,要了解各个国家和地区的疫情状态和相应的政策及政策效应,从而有针对性地出台应对疫情的政策措施。货币是经济的血脉,你要让社会经济活动恢复,就必须要通过货币政策来注入流动性,通过财政政策把钱给到企业和消费者,从而启动受到疫情冲击的经济。
现在看来,世界各国在应对疫情冲击时,首先都会选择货币政策。货币政策作用,通俗讲就是放水,就是增加社会经济活动中的流动性,货币政策非常重要。可是我个人认为,现在美国的货币政策,包括中国的货币政策,在政策的实施过程中,碰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市面上流动性充裕了,但流动性流到哪里去了?货币政策的出台,目的一定是让它的产出效应尽量大,而让它的价格效应尽量小,也就是说能刺激商品和劳动的生产与供应,而尽量不要引起物价上涨,催生通货膨胀。今天的美国,我们好像没有看到什么产出效应,我们看到的是股市的上上下下,这是资产的价格效应,当美国经济活动没有实质的恢复,失业率高企时,股市却时常往上涨。而在中国,随着制造业的复工复产,有一定的产出效应,但同时也有价格效应,表现为部分城市的房地产价格上涨。接下来我们应该要更多地关注,怎么使得货币政策的产出效应进一步提高,让实体经济中的中小微企业,得到更多地金融支持,同时抑制货币政策的价格效应。否则的话,再好的货币政策也是难以维系的。
史晋川教授参加巴黎中法经济论坛。史教授 供图
如果说货币政策是让银行把钱借给企业和老百姓花,那么,财政政策主要的作用就是把政府的钱拿出来,放到企业和老百姓的口袋里,让他们有花钱。一方面,财政政策支持企业复工复产,另一方面,财政政策也要把钱给到消费者,维系社会低收入者的基本消费,鼓励更多的居民消费。尤其是在疫情冲击下,当外需不行的时候,就需要启动更多的内需,刺激内需就要鼓励居民消费。鼓励的方法,一是让居民有钱去消费,二是让居民有钱敢消费,后者涉及到社会保障体系的建立健全。应对疫情冲击的当务之急,是要重视中小企业的生存问题,对中小企业的支持力度应该进一步加大。于此同时,我们也要在支持的同时加快改造和提升中小企业。中小企业不仅涉及到就业问题,涉及到老百姓的收入,也涉及到社会的稳定,所以重视中小企业的生存问题很重要。于此同时,我们也要在支持的同时加快改造和提升中小企业,要按照市场经济的要求,按照国家高质量经济发展的要求,去促进中小企业的产业转型升级,优化重组中小企业的产业组织形态。
浙江省市场监管局发布知识产权保护与发展白皮书。浙江省市场监管局供图
中国的民营经济及中小企业发展到今天,碰到了产业结构层次低,产业组织形态落后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是交织在一起的,因为产业组织形态不改变,中小企业就没有办法靠自身的力量来转型升级,在另一方面,中小企业不积极主动去转型升级,也没办法来改变自身的产业组织形态,这两件事情要同时做。而要做好这两件事情,第一是技术创新,二是商业模式创新。我认为,在企业转型升级过程中,知识产权的保护非常重要。政府要创造一个环境,让企业觉得转型比不转型好。有时候我们说中小企业自主创新是找死,不自主创新是等死,这个话在很多现实中是很对的,但究其原因,关键是政府有没有打造一个有利于企业创新的经营环境。
史晋川教授。史教授 供图
我在40多年前农村插队落户时,房东大嫂天蒙蒙亮就起来喂猪,因为家里的猪产权界定很明晰,在猪身上的投入都会变成自己的回报。但若哪天家里后山出现野猪,房东大嫂肯定不会去喂,因为野猪是没有界定过产权的无主物,适用先占原则,谁打死归谁,所以房东大嫂一定会叫房东大哥赶快拿枪来打野猪。同样道理,如果企业自主创新出来的技术、工艺、产品,别家企业随时随地可以仿冒,创新的企业就好比在傻乎乎地喂野猪,喂大了,被别人打走了,企业就亏大了。但如果政府能让企业觉得,创新的付出和投入,是在喂自己家的猪,别人是拿不走的,那企业也就有了创新的积极性。我觉得现在谈疫情影响下社会经济的拐点,还早了一点,我们现在更应该关注疫情对整个社会经济活动的冲击什么时候见底,见到的是什么模样的底,这个问题应该更加重要。如果说第二波疫情起来,社会经济会比第一波还要难许多。因为第一波疫情来临的时候,国家还有去年储备的财力,但今年上半年,经济受疫情严重冲击,经济和税收都是负增长,同时支出又是实实在在,应对第二波疫情的能力明显受限。
所以,现在考虑的重点,应该放在防范第二波疫情的冲击上,事先要有应对的政策储备。在这个基础上再去考虑,一旦出现拐点,怎样因势利导,趁势把社会经济的发展带上去。我们一直在强调中国经济的进一步对外开放,要尽量利用国际的先进技术,同时加强自主研发、自主创新等等。但疫情一来就发现,在国际国内双循环方面,我们在很多内循环的关键环节做的不够,所以外部的循环一旦出了问题,我们许多方面的发展都明显受到影响。于是,现在提出了「双循环」战略。我理解的双循环,形象地说,是外部有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国际循环圈,里部则有一个不规则形状的国内循环圈,因为是两个不规则的循环圈,所以他们在很多方面都会有交点,有重叠的部分,也就是说,国内国际的循环圈不是完全分离的。
GDP同比增长速度。数据来源 国家统计局官网
这意味着,未来的中国经济发展中,如果国际经济政治形势比较好,那么,我们就尽可能利用交点的部分去做大的循环,甚至完全按照国际大循环的圈子来发展经济。但是,当国际经济政治形势不太好的时候,我们就更多地利用我们自己的内循环圈,减少国际循环受阻时产生的影响。同时,我们对中国社会经济整体的发展水平,也要有客观评价。我们虽然已经接近人均10000美元的收入水平,但实际上还有一个比较庞大的中低收入群体,这是中国经济未来发展必须要重视的一个问题。我们今后的经济发展,一定要让老百姓有更多获得感,此次疫情也暴露出了中低收入家庭面临的各种困难和问题,需要在今后的发展中予以解决。
在史晋川教授看来,疫情带来的外部冲击,让世界经济又回到了「衰退—萧条期」。当下,我们应该思考如何用好货币政策、财政政策,如何在帮扶中小企业的过程中实现企业的转型提升。当还看不到疫情影响的拐点时,我们需要有更长期的思想准备,立足当下,应对疫情的持续冲击。- END -
本文来源丨 咫尺财经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