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那些你不知道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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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青年电影手册继续2019年度华语十佳影片盘点，今天为大家送上的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该片提名了青年电影手册2019年度华语十佳影片、导演、男演员、男配角、女配角等5项大奖。
文/Pony 柳莺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阿云在舞台上唱着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这首歌名，是娄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最初的片名，也是反映这部片从伊始到上映的最真实写照。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警探杨家栋（井柏然饰）
路途艰险，历经“审查”漫长的等待，娄烨「尘封」已久的影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在第55届金马影展上赢得了包括最佳导演提名在内的四项金马奖提名，而这距离娄烨上一部作品《推拿》已经有四年之久——2014年，也是在金马，娄烨上一部作品《推拿》力压《白日焰火》《黄金时代》，拿到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六项大奖。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在金马一经曝光就赢得了观众和影评人狂热追捧——从“年度最佳华语电影”到“新世纪华语电影最佳之一”，《风中》表面上延续了《浮城谜事》犯罪悬疑的类型叙事，底子里贯通地却是一部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社会当代史，一部直剖时代和人性的史诗。而娄烨影迷几乎可以从这部野心勃勃新作中，发现娄烨作为电影作者的全部印迹，从最初《危情少女》中的家庭人伦悬疑到《颐和园》历史影像和时代变迁，再到《春风沉醉的夜晚》中迷离三人行——《风中》毫无疑问被指认为是一部娄烨的集大成之作，不仅因为它在技术上臻于完美的娄烨风格，还是一众卡司在导演调教下无可挑剔的表演。这一切都让金马仅有的四项提名有失公允，甚至有些可笑。
而在金马影展同期放映的影片幕后纪录片《梦的背后》，更是记录电影背后的种种困难。触及敏感的取景地点、大胆呈现的画面选题以及艰难过审程序。在两部影片的相互呼应下，让电影不再只聚焦故事，而是让里里外外都变得如此魔幻，同时又无比写实。
2014年金马，《推拿》拿下六项大奖
影片以2013年4月14日广州城中村的拆迁抗争为始，似于《推拿》开场以单点打光的方式，聚焦在人物本体，从盲人潜入黑暗的第一视角，转化到《风中》内打造实时新闻直播感。人民举起武器，暴动警察持盾前行，犹如《颐和园》般，在烟雾迷漫中，听闻尖叫，眼见逃窜。通过摄影机长驱直入，查看在这区域所发生村民与建商的对峙冲突。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故事从一件郊区发生焦尸案衍生，随而场景切换到拆迁冲突，当地负责地产商紫金置业开发项目的官员唐亦杰主任（张颂文饰），却意外在当晚被推下楼身亡，到场的杨家栋警探（井柏然饰）随即展开调查。但调查过程中，他却深陷重重危机。从博客上认识唐主任女儿小诺（马思纯饰）在纯情背后似乎另有隐情，被唐主任妻子林慧的艳遇门事件陷害，又让他不得不逃亡香港。杨家栋也才愈见体认到该建商涉及的层面，与屹立不摇的稳固地位。追查紫金负责人姜紫成（秦昊饰）之时，他想起父亲曾因调查姜的情人连阿云（陈妍希饰）失踪案而遭遇车祸，也逐渐挖掘出唐亦杰、连阿云、林慧、姜紫成的四角关系和背后更为骇人的隐情。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姜紫成（秦昊饰）
与中国众多艺术作者不同，娄烨从自己职业生涯伊始，就从未放弃自己对类型叙事及类型美学的探索。《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更是一部商业上野心之作。卡司找来井柏然、马思纯、陈妍希、陈冠希、宋佳等票房演员，监制也找到擅于制作商业动作片《狄仁杰》系列的张家鲁担任，加上活跃于台湾商业电影圈说着一口流利中文的美籍摄影师包轩鸣。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工作照
然而，涉足更大制作的娄烨，并未忘记自己的初心，在庞大的题材面前，非但没有生出怯意，反而更加开诚布公，甚至生猛，直接用镜头聚焦于官商勾结的地产开发密案。说起这一主题，娄烨承认自己在《颐和园》之后一直想拍一个改革开放背景的作品，他坦言：「因为它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阶段，在中国大陆这边，非常大的，有点大起大落的感觉，所以非常想以这个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来做一部影片。」广州，不仅作为娄烨第一次拍摄的地点，也将位于改革开放起源的南方城市，牵系整个故事的命题。从城市开发的变化和落差，经过美学方式的转化，成为影片内容上的呈现。娄烨在访谈也说：「所以需要寻找一个叙事的方式，就像你必须找到像冼村这样一个空间，将不同时间穿插在一起，就发现跟中国的状况是一样的，看到不同发展速度的不同地域、不同空间，但它是混杂在一起的。」
冼村是中国南方颇具典型意义的城中村，也是这个国家在急速发展过程中，被无情摧毁和遗忘的角落。然而这里有血有肉的个体，却不应当凭空在剧变中消失，在社会学意义上，影片中的冼村已经成为极其珍贵的城市空间标本，当周遭高楼大厦林立，只有这区域是近乎废墟瓦砾，成为一个改革开放的遗留产品，而它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成为了城市最触目惊心的伤疤。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小诺（马思纯饰）
娄烨试图在商业电影底本中加入自己的作者风格，也考验着观众的欣赏程度。当电影不再循着一般的调性与规矩，采用实验性的颠覆，大家对于大制作电影的想象。娄烨对电影艺术的坚持，也在开场留下自己大大白字的署名「娄烨作品」，以示对于这部作品的肯定。电影以雾气浓重的江边风景开场，朦胧的视野带来浪漫的气息，也同时制造者不安。而当镜头转到瓦砾横生的冼村，居民从平静的日常生活中奔涌而出，聚集在一起阻止开发商即将实施的拆房，动荡和冲突才刚刚开始。而在警察张家栋的调查过程中，娄烨挑衅一般地将摄影机对准了那些手握金钱与大权的阶级，他无情地撕开他们楚楚的衣冠，那些凝结在官场相片上的微笑，因为深藏秘密而显得冷酷而骇人。
尽管是一个抽丝剥茧，追寻真相的故事，娄烨却无心将影片以线性顺序编排，力图还原一个今日说法般自洽的案件始末。相反，他将时间线敲碎充足，通过场景的调度和衔接，将人物回忆、事件前情与当下调查勾连在一起。时间上的跳切在某些节点如罗生门般让人疑惑，但结尾的大白天下，则有力地为前面所有的人物行为动机做出了脚注。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影像上介于虚构和真实的梦幻泡影，通过手持摄影的紧迫写实感，不添上鲜艳锐利的色彩，甚至偏往黑色悬疑电影的气息，将井柏然饰演的杨家栋一角，有如同《暴雪将至》中段奕宏的孤独宿命感。特别的是，逃亡在中港台三地的兜转，即使年代有过去、现在之别，但在真相揭开之前，依旧能感受到人物在当下身处的迷茫，爱情、贪婪、正义、人性不停围绕。甚至正义实现之后，也徒留那一丝面对现实无力翻转的惆怅。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爱情破灭，如同幻梦，所谓雨做的「云」，或许是娄烨对于这部片的想象，同时也指向阿云这位角色，似她（连阿云）却不是她（小诺），既是一场游戏，也是一场对美好有憧憬的梦，只可惜最后都被一并瓦解。就像许多破碎的时序结构，为求叙事进行的剪接，不免也看到试图做出妥协的删改痕迹。在娄烨妻子马英力所拍摄的幕后纪录片《梦的背后》，即呈现出娄烨当时拍摄的困境，从演员定装读本、前制细节讨论、实际拍摄过程，和后制被百般刁难的遭遇。甚至作为电影主场景的广州冼村，竟然得通过层层关卡，直到第95天方可获准拍摄。也能发现许多片中精彩场景，最后都未能使用在正片之中，摄影师包轩鸣感慨言：「以前是各个环节帮助他完成电影，但现在却是处处限制着他，很难。」
「忧郁的你，黯自神伤，只想再回到梦中央」当姜昕的《夜》通过电影缓缓传递角色漂泊不定的悲怆。昔日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没有被获准上映，如今我们看到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就如同尚未被重建的冼村一样，成为既魔幻又现实的社会体制牺牲品。大银幕上翻滚的影像，无疑足以让娄烨成为当今华语电影圈最勇敢的电影作者。当他带着耐心去表达这时代最具破坏力的不耐心，这本身就是一种英雄行为。当同行们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迂回，甚至躲避，他却冲上前去，撕开所有人鲜亮的外衣。然而，姿态并不足以让这部作品成为伟大的电影，娄烨的个人风格得到淋漓尽致的彰显，这才是对艺术坚持执念散发出的最耀眼光芒。有一天，这束光芒，也许会真正刺破黑暗。
文 | 阿斌
1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以下简称《风雨云》）是娄烨的第十部长篇作品。除了娄烨标志性的手持镜头，电影使用大量的照片、定格动画、时间回溯等法国新浪潮的经典叙事手法，凸显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时间与空间的记录性和历史性。此外，荒木经惟式的素颜镜头特写和城市景观捕捉、卡萨维蒂式的演员即兴表演也不断在强化电影的真实感体验。
然而，在纪录片的场面调度所塑造的电影文本下，电影故事的情节设置上却染上了一层鬼魅色彩：女儿小诺伪装成已被烧死的连阿云，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唐亦杰；警官杨家栋通过被手机拍下的模糊照片进行对比，寻找已经不在人世的”幽灵“连阿云，然而调查途中发现所谓的“幽灵”只是一个伪装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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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娄烨另一部黑色类型电影《浮城谜事》的结尾也有相似的表达：由于击打和车祸而死去的蚊子伫立在事发现场，以幽灵的身份注视着烧钱纸的母亲，伴随着摇晃的城市航拍，纪录片的电影文本陡增了鬼魅现实主义的色彩。
在接受日本杂志电影旬报的采访时，娄烨曾提到《浮沉迷事》开头和结尾处的航拍镜头，实则是以幽灵蚊子的视角，来注视着这个世界。[2]平嶋 洋一「インタビュー ロウ・イエ（婁燁）監督 映画を見ること、聴くこと」（『キネマ旬報』第1680号、2015年、129ページ）该部分的采访原文如下：「（武漢の町並みショット）これはこの映画前篇を通して最初に現れる空中撮影のショットですが、実は「魂が身体から抜け出ていく」ことを意味しているんです。つまりラスト、紙幣を燃やして死者を祀るショットの直後に使った空撮も同様の意味を持っている。」
作为风格类似的作者电影，《风雨云》和《浮城谜事》可以看作是娄烨刻意构建的反映当下中国社会现实的电影姊妹篇，那么《风雨云》的开场的叙事视角，理解成已经死掉的连阿云的幽灵视角也无可厚非。
电影开头片段出现的一些“不合时宜”的空镜头（片头配合字幕轻微晃动的云雾缭绕的河堤）、沉重的大提琴音乐伴奏下极具震撼力的城市航拍镜头、以及在城中村跟随着踢球小孩进入事发现场时，如同悬浮在头顶俯视的幽灵一样的跟拍等看似非常规角度介入的主观镜头也就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而幽灵视角也符合娄烨电影叙事的一贯特点：从微观的视角而非宏观的视角构建电影叙事。换而言之，娄烨在《风雨云》开头的镜头叙事，不是单纯地记录下城市迅速发展的景观，而是以幽灵连阿云的视角，主动地“带领”观众亲临事发现场和揭晓谜案，在电影叙事上引出更大的都市情感纠葛。
镜头轻微晃动的雨雾缭绕的河堤
城中村的俯拍镜头
空中俯视的跟拍镜头
3
当然，不仅通过电影叙事干预电影的剧情世界，幽灵也“真实”地出现在剧情世界里。在《风雨云》里，“幽灵”的现身不是出现在《浮城谜事》结尾昏暗的电影现实世界，而是被记录在手机匆忙拍摄的照片里。手机拍摄具有强烈的记录性，增大了幽灵存在人间这一论调的可信度。
此外，如同发轫于九十年代初期的J-Horror一样，由于手机、监控等数字媒介本体经常出现的程序性错误（在匆忙拍摄或人物剧烈运动时的成像模糊），人物形象在数字媒介里常常出现扭曲和变形（例如在危楼里扮演连阿云的小诺呈现出非人非鬼的脸庞），也不断强化着电影的悬疑氛围。
显然，在《风雨云》这部纪实性的黑色电影里，娄烨在案件调查途中向观众抛出了真实性和幽灵性相“融合”的悖论。这并不是通过类似口述这样不可信的形式，而是通过手机、监控等带有强烈记录性和程序错误性的媒介，将两者的对立距离不断缩小，从而使电影染上了鬼魅色彩。
手机镜头记录下小诺模糊的脸庞
然而，娄烨并没有像J-Horror的剧情发展一样，通过幽灵本体的直接显露来印证“幽灵存在人间”的合法性，让电影完全成为一部鬼片。《风雨云》没有将幽灵的主题延伸和扩大，而是选择由一个活人（扮演连阿云的小诺）饰演幽灵这一较为通俗的解谜设置，在全片最后化解了通过被媒介记录的本不可能存在于人间的“幽灵”所营造出的鬼魅氛围，将电影侧重点导向了关于“电影物质复原的照相本性”这一克拉考尔式的电影纪实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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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娄烨所言“摄影机根本不是什么这个世界性“搬演”的“旁观者”，而是这种“搬演”的参与者，以及“搬演”的组成部分。” [3]「娄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是对过往时空的“行为搬演”」、《我在哪儿错过了你》、洪子诚 刘鼎 卢迎华编、商务印书馆 、2019年7月版 在《风雨云》里，娄烨利用电影叙事和数字媒介，让摄影机“搬演”的记录性电影文本参与到鬼魅的电影叙事框架里，两种截然不同的模式结合在了一起，由此形成了一种鬼魅的现实主义风格。
即使在解谜过程中，幽灵这一假说被证明是一场伪装，但我们依然可以在电影结尾发现娄烨在电影中设置鬼魅的“幽灵”情节的特别用意：幽灵本身的存在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诺扮演幽灵、以及作案后被手机摄像镜头捕捉这两个行为。
小诺扮演幽灵（也可以理解为幽灵附着在小诺身上）这一行为，象征着小诺与连阿云的人物形象重合，成为了电影最终的高潮，也指向了两个最重要的电影主题层面。第一个层面是孩子通过弑父来发泄由家暴产生的压抑已久的情绪这一私人化复仇，第二个层面是由于人情世故的纠葛所引发的具有更宽泛社会意义的连阿云的复仇。而娄烨拍摄这部电影的目的，显然是通过大量的数码设备，记录下“幽灵”行为出现前后所发生的，如同魅影般（《风雨云》的英文名The Shadow Play）难以捕捉的存在于当下中国现实社会的“人间性”。 [4] “人间性”这一用语取自七十年代日本独立导演山本萨夫创作的社会派电影「人間ドラマ」。「人間ドラマ」虽然采用了类似侦探悬疑电影剧本，但电影主要聚焦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关系。娄烨在回归国内电影市场以来借鉴了不少六七十年代的日本社会派导演的电影，包括、野村芳太郎、深作欣二等，因此其黑色类型电影在主题上也呼应不少日本社会派电影的特征。关于社会派电影的娄烨访谈具体可以参照以下网址：
http://www.sohu.com/a/160696088_119948
参考资料：
1、ミツヨ・ワダ・マルシアーノ 、『デジタル時代の日本映画：新しい映画のために』、2010年、名古屋大学出版会
2、石坂健治、『アジア映画で〈世界〉を見るーー越境する映画、グローバルな文化』、2013年、作品社
３、电影截图来源于视频网站
《地久天长》《阳光普照》《热带雨》《少年的你》《过昭关》《平原上的夏洛克》《夕雾花园》《红花绿叶》《菠萝蜜》《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我的灵魂是爱做的》《灼人秘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四个春天》《撞死了一只羊》《哪吒之魔童降世》《误杀》《叔·叔》《白蛇：缘起》《罗小黑战记》《大饿》《你的脸》《南方车站的聚会》《过春天》《送我上青云》《柔情史》
相关链接：《地久天长》
《阳光普照》
《热带雨》
《少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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