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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里的这些“毛病”,真的都源自“西化”吗?

2017-05-29 韩永博 观察者网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韩永博

► 前IT行业从业人员,自由撰稿人

这两天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一篇文章,警示人们“别让中文西化毁了你的写作”,据说是余光中先生写的。

确实,说到对“中文西化”现象的剖析批评,许多人想到的第一位人物大概就是余光中先生。余先生是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1928年生于南京,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1958年赴美进修,1974年至1985年间出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教授,1985年至今任台湾中山大学教授,其中有六年时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

余先生在1980年前后所写的三篇文章——《中文的常态与变态》《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论中文之西化》,被业界奉为剖析批评“中文西化”现象的经典之作。尤其是上述三文的第一篇,刊载于1987年10月号《明报月刊》(原题《怎样改进英式中文?──论中文的常态与变态》),一直以来被广泛地转载和引用。前面所说的网文,其实正是这篇文章的节选摘录。

我本人不是“科班”出身做文字工作的,因此直到前几天,因为那篇网文掀起的讨论,才有幸接触到并拜读了余光中先生《中文的常态与变态》这篇大作。全文通读下来,我所理解的主旨是:当代中国白话文受到英文的直接间接潜移默化的影响,西化的病态日渐严重,形成了化简为繁、以拙代巧的趋势,中文原有的那种简洁而又灵活的特质逐渐丧失。文章具体从名词、连接词、介词、副词、形容词、动词几个方面对白话文西化之病做出了较细致的分析论述。

对于余先生此文的立意,我是基本上拜受的,但是对文章中具体的列举分析内容,我却产生了一个强烈的疑问:当代白话文的一些现象和特点,到底是受西方文化渗透影响才出现形成的“西化病态”,还是中文白话文自身演进过程中业已出现形成的内生规律?

我自己想到了一个简单有效的办法来解答这个疑问。就如余先生《中文的常态与变态》开篇所提及的,西方文化对于中国白话文的影响,主要形成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而中国白话文则是早在唐宋就已出现,至元明清时已达到颇为可观的状态,大量民间文学作品都是白话文写的。那么,我们只需要查一下,余先生文中所指出和例举的当代白话文的一些现象和特点,在尚未受到西化“污染”的古代白话文中是否已经出现形成,便可得到我上述问题的答案。

清晚期之前的古代白话文中,最具代表性的非“四大名著”莫属了,按成书时代倒序:清中期的《红楼梦》,明中期的《西游记》,明早期的《水浒传》,以及章回体小说之始、元末明初的《三国演义》。那么我们就以它们为样本,来对比解答以上那个疑问。

余先生文中最令人产生疑问的一处论述,恐怕就是把白话文“形容词后加‘的’”这个特点也归为“西化病”。文中写到:

【白话文一用到形容词,似乎就离不开「的」,简直无「的」不成句了。在白话文里,这「的」字成了形容词除不掉的尾巴,至少会出现在这些场合:

好的,好的,我就来。是的,没问题。

快来看这壮丽的落日!

你的笔干了,先用我的笔吧。

也像西湖的有里外湖一样,丽芒分为大湖小湖两部分。

他当然是别有用心的。你不去是对的。】

【一碰到形容词,就不假思索,交给「的」去组织,正是流行的白话文所以僵化的原因。白话文所以啰嗦而软弱,虚字太多是一大原因,而用得最滥的虚字正是「的」。】

那么这个“的”字是否在古代白话文中极少出现呢?

《红楼梦》全书,我粗略统计了一下,共15000多个各种用法的“的”字,其中大多是与后来的白话文相同的用法。在此仅举第一回中的几个例子:

【……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

【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

【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

【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

【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

【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

【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

【……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

……(余略)

仅《红楼梦》第一回中,凡此不下20处。

《西游记》全书粗略统计共4700多个各种用法的“的”字,其中大多亦是与后来相同的用法。在此仅举第一回中的几个例子:

【……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

【……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

【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

【……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

【假若我与你去了,却不误了我的生意?】

【少顷间,只听得呀的一声,洞门开处……】

【你是个访道的么?】

【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我虽不是树生,却是石里长的。……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天地生成的。】

……(余略)

仅《西游记》第一回中,凡此不下21处。

《水浒传》全书粗略统计共4100多个各种用法的“的”字,其中大多用法亦是同上。在此仅举第一回(不包括“楔子”)中的几个例子:

【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破落户,没信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

【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

【……这气球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

【你爷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

【……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

【你们是那里来的?】

【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

【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

【快备我的马来!】

【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

【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

……(余略)

仅《水浒传》第一回(不包括“楔子”)中,凡此不下46处。

而《三国演义》全书只有不到170个“的”字(包括8个“的卢”),大概是因为成书太早而且有完整的正史做蓝本,所以遣词造句更文言化吧。虽然“的”字出现的少,但主要用法与后来并没有什么差别。例如:

【玄德终是仁慈的人……】(第二回)

【……将赤帻挂于人家烧不尽的庭柱上……】(第五回)

【却说那撞倒董卓的人,正是李儒。】(第九回)

【当下应劭部下有逃命的军士,报与曹操。】(第十回)

【管亥知有人出城,料必是请救兵的,便自引数百骑赶来,八面围定。】(第十一回)

【又不是我强要他的州郡;他好意相让,何必苦苦推辞!】(亦第十一回)

【我两个各不许用军士,只自并输赢。赢的便把皇帝取去罢了。】(第十三回)

……(余略)

因为总数甚少,《三国演义》很多章回中完全没有“的”字,但有趣的是,有的章回却有“的”字“爆发”的现象(不包括“的卢”一词所形成的),例如第十五回中就出现了7个用于表形容词性的“的”字和2个用在动词形容词后做连接补语(现用“得”)的“的”字。

我们按成书时间正序看下来,以上这四部古代白话小说代表作品,其“的”字的使用频度是逐渐增大的:

元末明初《三国演义》全书约60万字,不到170个“的”;

明早期《水浒传》全书约84万字,约4100个“的”;

明中期《西游记》全书约64万字,约4700个“的”;

清中期《红楼梦》全书约85万字,约15000个“的”;

(以上统计数据以笔者手中得到的电子版资料为准,仅做定性研究,下同。即使因整理删节重复遗漏等原因,不同电子版本间可能体量差异较大,但对作品中字词使用频度的影响应该不会很大。)

再补充三条对比信息:

清末谴责小说代表作品《官场现形记》,全书约60万字,粗略统计其中“的”字约14000个;

民国长篇小说代表作品《子夜》,全书约28万字,粗略统计其中“的”字约9000个;

当代长篇小说代表作品《平凡的世界》,全书约80万字,粗略统计其中“的”字约27000个。

需要指出的另一组相关数据是:

在《三国演义》(60万字)中,“之”字有7900多个;

而《西游记》(64万字)中则约有2300个;

至《红楼梦》(85万字)中约有2100个;

到《官场现形记》(60万字)中约1400个;

再到《平凡的世界》(80万字)中仅有约870个。

我们都知道,在文言文和古代白话文中,很多“之”字的作用就相当于近现代白话文中的“的”字,而当代白话文中,“之”字绝大多数都是做其他用途了。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从明早期至当代,白话文中“的”字的使用频度是一个逐渐增大的内生连续规律,而不是由民国初年五四运动或者清朝末年洋务运动所引入的外来突发现象,后二者的作用充其量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余先生《中文的常态与变态》文中还有一处引发我严重疑问的,是对现代中文里更多使用被动句式的批评。文中写到:

【目前西化的趋势,是在原来可以用主动语气的场合改用被动语气。请看下列的例句:

(一) 我不会被你这句话吓倒。

(二) 他被怀疑偷东西。

(三) 他这意见不被人们接受。

(四) 他被升为营长。

(五) 他不被准许入学。

这些话都失之生硬,违反了中文的生态。其实,我们尽可还原为主动语气如下:

(一) 你这句话吓不倒我。

(二) 他有偷东西的嫌疑。

(三) 他这意见大家都不接受。

(四) 他升为营长。

(五) 他未获准入学。】

但是,我们如果仔细体会这五组句式的对比,应该可以感受到主动句式与被动句式在表达的重点和效果方面还是确有不同的。这方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这里不多争论。我们还是看一看在古代白话文代表作品中有多少这种“本可用主动语气却偏用被动句式”的现象。

《红楼梦》中有不少被动句式。

【(贾雨村升了本府知府)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第二回)

并未按照主动语气写成“便予了上司个空隙”。

【(黛玉至外祖母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第三回)

并未按照主动语气写成“唯恐予人口实去耻笑他”。

【(黛玉)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第三回)

并未按照主动语气写成“趁外祖母搂一把时便早早投入他怀中”。

【(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第四回)

并未按照主动语气写成“死于殴者乃小人之主人”。(这儿多说一句:这个“之”其实就是“的”。)

【(原告道)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第四回)

并未按照主动语气写成“我们得知此事”。

【(门子道)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第四回)

并未按照主动语气写成“他怕了拐子打”。(这儿多说一句:还能减一个“的”哩。)

【(门子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第四回)

并未按照主动语气写成“已死于冯魂追索”。

……(余略)

其他三大名著中亦有不少被动句式的运用,在此仅列举几例,不再一一细说。

【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西游记》第一回)

【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忽被祖师看见,叫孙悟空道】(《西游记》第二回)

【近来被一妖魔在此欺虐,强要占我们水帘洞府……被那厮抢了我们家火,捉了许多子侄……】(《西游记》第二回)

【那魔王被悟空掏短肋,撞了裆,几下筋节,把他打重了。】(《西游记》第二回)

【……被他父亲在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水浒传》第一回)

【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水浒传》第一回)

【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水浒传》第一回)

【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水浒传》第一回)

【……沿海居民,尽被大浪卷入海中。】(《三国演义》第一回)

【因本处势豪倚势凌人,被吾杀了,逃难江湖,五六年矣。】(《三国演义》第一回)

【程远志见了,早吃一惊,措手不及,被云长刀起处,挥为两段。】(《三国演义》第一回)

【卢中郎已被逮,别人领兵,我等去无所依,不如且回涿郡。】(《三国演义》第一回)

其实,被动句式是中文原生的东西,在古文文言文中,被动句式也是大量存在的。在当代的中学语文教学文言文部分,被动句式是一项重要课题。专业期刊《中学课程辅导·教学研究》2011年第3期刊载的文章《文言文被动句的类型及用法例解》对此做出了系统而简洁的总结,现扼要摘录如下:

被动句是文言文中一种特殊的句子形式。所谓被动,是指主语与谓语之间的关系是被动关系。

文言文中,被动句又可以根据有无专门表示被动的形式标志分成两类:用一定的虚词作为标志的被动句和无任何标志的被动句。

一、有标志的被动句

1.用介词“于”表示被动。介词“于”引进动作行为的施动者,表示被动的句意,构成“谓语+于+宾语”式。

 “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赤壁赋》

 “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廉颇蔺相如列传》

2.介词“为”(wéi)表示被动。用“为”字表示的被动句有两种形式:

一是在动词性谓语前加“为”,构成“为+动词”的形式。这种用“为”表示的被动句,其语法作用和现代汉语的“被”的用法一样,“为”的意义就是“被”。

 “吾属今为之虏矣!”《鸿门宴》

 “幸勿为过。”《报任安书》

二是用“为”引进动作行为的主动者后,再在动词前面加“所”字,组成“为……所……”的形式。这种被动的句式,在文言文中最常见。

 “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六国论》

 “若属皆且为所虏。”《史记·项羽本记》

3.用“见”表示被动。“见”是个及物动词,用作被动句时,是有条件的。只有“见”字后面是动词时,也就是“见+谓语”的格式时,才可能是被动句。

 “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廉颇蔺相如列传》

 “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秋水》

4.用“受”表示被动。在动词前用“受”来表示被动,构成“受+谓语”的形式。

 “有罪受贰。”《左传·哀公六年》

 “吾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赤壁之战》

5.用“被”表示被动。文言文中也有直接用“被”字表示被动的,但不多见。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史记·屈原列传》

二、无任何标志的被动句

这种被动句,虽然没用任何表示被动关系的词语,但是依据被动句的基本原理,完全可以从上下文表达的意思上理解。

 “戍卒叫,函谷举。”《阿房宫赋》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报任安书》

 “洎牧以谗诛。”《六国论》

(其他例子)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季氏将伐颛臾》

“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报任安书》

 “帝感其诚。”《愚公移山》

(摘录完)

可见,中文里的被动句式非但不是“西化病”,反而是自古传下来的中文精髓之一。

“中文西化”的现象确实是存在的,但是具体到当代中文的各种现象和特点,到底哪些是生搬硬套强行嫁接出来的“西化病”,哪些是中文自身内生规律发展演变的结果,我们还是应该更加仔细地分辨清楚,不能一概而论。

余光中先生的《中文的常态与变态》作于三十多年前,当时正是西学鼎盛称霸统治的年代,余先生敢于挺身而出指出“中文西化的病态”,颇令人敬佩。而随着几十年来整个中国在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的沧海桑田、中国之于世界的地位和影响力的今非昔比、各地中国人文化心态的翻天覆地,相信余光中老先生自己对“中文西化”的观念认知也有了不少发展了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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