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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水 | 内家香获见记 ——《天香·赋龙涎香》与周密的收藏

文汇学人 2022-10-22

“中兴复古”、“中兴恢复”,原是南渡后“行在”君臣的情结,在臣,见于诗篇和章奏;在君,也时或纠结于内心,却直到宋亡也没有这样的历史机遇。三朝内家香品以“中兴复古”为饰,未知制为佩带是否也有“佩弦”、“佩韦”之类的惕厉之意,但无论如何,它总是香史中一件难得的濡染若干历史风云的实证。


署名四水潜夫的《武林旧事》,是我长置案头以便随时查阅的一部书。既有心于宋代物事,周密此著正不啻一部小百科。不过书中胪举的物事,却是多半只录名称,而没有相应的解释,欲知究竟,仍不免稍费心思。

  

是书卷三记端午故事,曰届时禁中分赐后妃诸阁、大珰近侍诸般节令物事,中有“软香、龙涎佩带”。“软香”,乃和合众香制成的各式佩香或曰香佩,它也常用作扇坠。南宋词人史达祖《菩萨蛮·赋软香》:“广寒夜捣玄霜细。玉龙睡重痴涎坠。斗合一团娇。偎人暖欲消。/心情虽软弱,也要人抟搦。宝扇莫惊秋,班姬应更愁。”又詹玉《庆清朝慢》所谓“红雨争妍,芳尘生润,将春都揉成泥”“梅不似,兰不似,风流处,那更著意闻时,蓦地生绡扇底”,都是为软香写照。



图一

  

合香的使用,宋代已是贯穿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从皇室贵胄到仕宦乡绅乃至市民,皆以此为尚,不同只在于使用的数量与品质,不必说,合香的制作与买卖自然也是兴盛的。《清明上河图》中即绘出道口上一个门前展着招子的香铺,招子上大书“刘家上色沉檀揀香”。不过士人却是更喜欢依照香方手自调制各式合香,甚或自创香方相互馈赠,如此生活趣味也成为两宋诗词中的常见话题。然而关于合香的制作,似不见于两宋画笔。我所知道唯一的画品,是日本佐伯文库旧藏宋拓画帖《华严经入法界品善财参问变相经》中的两幅。一为第十八幅藤根国普门城参问普眼长者,一为第二十三幅广大国参问鬻香长者。前者用了城墙一偏、城楼一角和挑担、负物者各一来表现经文所云普门城,中心画面是坐在插屏前面的普眼长者,长者右手托一个瓜棱香盒,以合香法为喻开示善财童子。身旁的栅足翘头案上放着香炉一、香木山子一、执壶一,又一个打开盖子的瓜棱香盒。案前两人各捧一个香木山子。厅堂之侧是“普眼城中合众香”的场景,推药碾者前方放着一个小壶,其中一个里面插了一柄勺(图一)。据此情景,可推知是制作香丸、香珠一类的软香,依宋人《陈氏香谱》,制作软香须以香末调入苏合油,再以冷水和成团,然后去水,复添入金颜香、龙脑之类以水和成团,再去水,入臼用杵捣三五千下,如此反复数番,即所谓“广寒夜捣玄霜细”“斗合一团娇”,而成“梅不似,兰不似”、“滞人花气”的软香一丸。图中药碾前边的两个小壶,或即盛油盛水之器。按照香方,制作软香的金颜香是先要碾为细末的,图中推碾者所事,大约是这一类工序。经文末后颂曰:“普眼长者合众香,才沾馥郁顿清凉。虽非沉水并龙麝,引得诸天叹异常。”沉水,即沉香;龙指龙涎;麝指麝香。此三味是宋代合香的基本用料,当然也都有代用品而可风味差似,颂语“虽非”云云,便是这一番意思。



图二



图三

  

“龙涎佩带”,也是软香之属。杨皇后《宫词》“角黍冰盘饾饤装,酒阑昌歜泛瑶觞。近臣夸赐金书扇,御侍争传佩带香”,末语所咏即是此物。“佩带”而冠以“龙涎”,原是特地说明它的制作原料中有龙涎一味,或者只是添得依仿龙涎风味的“龙涎香品”,实际上多数情况是取后者,因为真品龙涎不惟价格极昂,且非轻易可得,即便在宫禁它也不是寻常之物,如此情状在宋人笔记中多有记述。南宋顾文荐《负暄杂录》“龙涎香品”条:“向尝叙海南香品矣,近有人问曰,今之龙涎香始于何时,盖前代未尝闻也。惟古诗中有‘博山炉中百和香,郁金苏合及都梁’,则古亦有合和成香者。”“绍兴光尧万机之暇,留意香品,合和奇香,号东阁云头。其次则中兴复古,以古腊沉香为本,杂以脑麝、栀花之类,香味氲氤,极有清韵。又有刘贵妃瑶英香,元总管胜古香,韩钤辖正德香,韩御带清观香,陈门司末札片香,皆绍兴、乾淳间一时之盛耳。庆元韩平原制阅古堂香,气味不减云头。”顾氏说得不错,合香在南北朝已经很盛行,不过以龙涎入于合香,却是宋代方始流行。龙涎香品,俗又称龙涎花子,《百宝总珍集》卷八“龙涎香”条前面所冠口诀首云“龙涎花子有多般”,即此。所谓“花子”,便是脱制香饼的印模,这里又代指龙涎香饼。口诀之下又曰:“复古、云头、清燕,此三等系高庙、孝宗、光宗在朝合之者。向日杨和合王者进御前香花子,上有和王臣名,最好,目今街市上有,今时韩太师府修合阅古龙涎花子,街市亦有假者。”复古,云头,清燕,香品名称一如顾氏所举。杨和合王,“合”字衍。杨和王即杨沂中,南渡大将,绍兴间赐名存中,卒于孝宗乾道二年,追封和王。韩太师即韩侂胄,韩有阅古堂,出自韩府的龙涎花子因此以“阅古”为名。《百宝总珍集》大约南宋临安市贾所编,乃实用手册之类,内中所云“今时”,而以顾文荐“庆元韩平原制阅古堂香”之语相印证,那么便当指宁宗朝的庆元年间。元戚辅之《佩楚斋客谈》谓“浩然斋有古龙涎香,自复古、睿思、东阁、琼英、胜古、清观、清燕、阅古以下,凡数十品”,浩然斋,周密之居也。顾文荐列举的内家香数品,浩然斋中几乎都有收藏。周密的外祖父章良能曾入相,岳丈是杨和王的曾孙,周密晚年依内弟杨大受而久居杭州,写作《癸辛杂识》的癸辛街便是杨和王的瞰碧园一隅,由此可知浩然斋内家香品的收藏或多得自父祖姻戚,《癸辛杂识·后集》中即已明白说道“大臣之家平日必与禁苑通,往往有赐与”,“余妻舍有两朝赐物甚多,亦皆龙凤之物”。《武林旧事》所举端阳赐物中的“龙涎佩带”,想必也是浩然斋藏品的来源之一。居于香品之首的“复古”,原是光尧亦即宋高宗所合之香“中兴复古”。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常州武进村前乡发现两组南宋末年的墓葬,发掘者推测墓主是官至副相的毗陵公薛极或其亲属(《江苏武进村前南宋墓清理纪要》,《考古》1986年第三期)。五号墓中出土一枚香饼,4.5厘米见方,上有“中兴复古”四个字,“中”字的空处一个规整的小圆孔,当是作穿带佩系之用者(《纪要》称此为香篆,实非)。墓主人是一位女性。香饼与《负暄杂录》中说到的“中兴复古”相合,自然不是凑巧。十几年前,我曾在《龙涎真品与龙涎香品》中考证它为内家香。去岁仲冬,承常州博物馆惠予观摩之便,终于得见真身。灰扑扑不辨质地的小小一枚,没有任何气味,模印的“中兴复古”四个字清清楚楚隆起在表面(图二)。拿在手里,分量极轻,历经八九百年风尘,一霎时竟入掌握。翻过来,意外发现背面一左一右尚模印蟠屈向上、身姿相对的两条龙(图三),此物出自禁苑,更觉没有疑义。“中兴复古”、“中兴恢复”,原是南渡后“行在”君臣的情结,在臣,见于诗篇和章奏;在君,也时或纠结于内心,实则却是史论所谓“高宗之朝,有恢复之臣而无恢复之君;孝宗之朝,有恢复之君,而无恢复之臣”,直到宋亡也没有这样的历史机遇。三朝内家香品以“中兴复古”为饰,未知制为佩带是否也有“佩弦”、“佩韦”之类的惕厉之意,但无论如何,它总是香史中一件难得的濡染若干历史风云的实证。村前乡五号宋墓的女主人若果然是薛极亲眷,那么此枚佩带为宫廷赏赐之物也就顺理成章。珍重随葬,其中必有故事,只是无从唤起伊人于幽冥而叩问因缘了。顺便说一句,著名的一件戗金细钩仕女游园图朱漆奁,即与香饼同出,而此枚佩带的认识价值实在不亚于珍罕的漆器名品。

  

至此,可以转首重读《乐府补题》中宋亡之初八人分题的《天香·宛委山房拟赋龙涎香》八阕,愈可见在在关合宫禁香事,虽字字风流旖旎,而句句哀切沉痛。所咏之物标示为“龙涎香”,究其实,却并非龙涎真品,而是出自九重的“龙涎香品”。且看周密一阕:“碧脑浮冰,红薇染露,骊宫玉唾谁捣。麝月双心,凤云百和,宝玦佩环争巧。浓熏浅注,疑醉度、千花春晓。金饼著衣馀润,银叶透帘微袅。/素被琼篝夜悄。酒初醒、翠屏深窈。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罗袖馀馨渐少。怅东阁、凄凉梦难到。谁念韩郎,情愁渐老。”“碧脑浮冰”,喻龙脑。“红薇染露”,指蒸花为露薰治香料。同题他人之作中的“薰薇注露”(李彭老)、“蕤英嫩压拖水”(唐艺孙),字面不同,意思相同。骊宫、麝月、凤云百和,意谓以龙涎风味和合众香,即如冯应瑞的“海市收时,鲛人分处,误入众芳丛里”。可知龙涎香品的配方原是沉水、龙脑、麝香、蔷薇水或蔷薇水的代用品,便是风调近似的花露。至于“剪碎腥云,杵匀枯沫,妙手制成翻巧”(吕同老),由前引变相经图,可略得其概。所制成品,则为用于炉熏的香饼和用于佩系的香珠与佩带。“银叶初生薄晕,金猊旋翻纤指”(唐艺孙),用于炉熏也,银叶,便是焚香时必要用到的隔火。周密“宝玦佩环争巧”、吕同老“佩珠寒、满怀清峭”,自是指佩带和香珠。

  

怅东阁、凄凉梦难到”,最是全篇寄意处。东阁,则即李彭老所云“品重云头”,云头,东阁云头也,因此说它“内家新制”。周密《志雅堂杂钞》卷上《诸玩》一节中言:“宣和时尝造香于睿思东阁,南渡后用其法制之,所谓东阁云头香是也。”睿思,即睿思殿,宫禁中的内书阁。东阁云头在顾文荐列举的内家香中位列第一,其次则中兴复古,观“中兴复古”一品以双龙为纹饰,以理推之,“东阁云头”也应如是。冯应瑞《天香·赋龙涎香》所谓“几片金昏字古”,是另一面当有“东阁云头”字样。标举东阁,不及中兴,固缘此时“中兴”二字不宜言说,但更因东阁云头的制作发端于宣和,接绪于高宗的绍兴以至光宗的绍熙,内家香的制作,由此特见传承一脉。如果“大胆假设”的话,那么诗思之兴,或者即在浩然斋主人注目于家藏双龙为饰的内家香品之际——“几片金昏字古,向故箧、聊将伴憔悴”,于是“一缕旧情空趁,断烟飞绕”矣。

  



文汇学人 学林 2015.3.13

扬之水 | 内家香获见记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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