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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俊川 | 雾里看花的曹雪芹“朋友圈”

艾俊川 文汇学人 2020-08-21

初看,这一交往圈挺有说服力:陈本敬—>史积容—>朱筠—>龚怡—>敦诚—>曹雪芹,环环相扣,各环之间紧密得甚至无懈可击,圈内之人互相认识的机会何止“颇大”。不过当我们自己也试着E考据一下,却发现这不过是个假象。


州博物馆藏有一册《种芹人曹霑画册》,1988年就已披露,长期未能成为红学热点。近年来对这本画册的研究升温,红学家倾向于它是曹雪芹书画真迹,但影响也仅局限于红学圈内。直到9月2日,《文汇学人》刊发黄一农的《曹雪芹唯一存世的画册再现》,才让这一画册和话题为世人周知。


黄先生是“E考据”的倡导者,并运用E考据研究红学,著有《二重奏——红学与清史的对话》一集。对“曹霑画册”,黄先生也早有研究,相关文章收入集中。这一次,黄先生在贵州博物馆目验了画册实物,并据此对画册内容再加考证,特别重要的是,文章提供了相对清晰的图像,让读者能一睹画册和题词真容。


对看《二重奏》里的文章,黄先生新作有所增删,但主旨未变,仍是通过构建曹雪芹的“朋友圈”,证明画册中题词人与曹雪芹相识,然后通过字迹对比,证明这些题词是真迹,进而证明画册是曹雪芹的真迹。


“鉴于迄今尚无任何曹雪芹的字画被大家公认为真迹,故我们只能尝试寻找间接证据以进行论述,譬如追索题跋的闵大章、铭道人、陈本敬、歇尊者四人所生活的时空曾否与雪芹相重叠,他们与曹霑之间又有无交往。” 在黄先生“寻找间接证据”的工作中,E考据开始发挥作用。


据就像侦探破案,最要紧的是寻找各种线索,然后把它们串联起来,形成证据链条,最后得到真相。巧的是,“曹霑画册”中的曹霑题诗,有一句可以很贴切地移来形容考据的乐趣,那就是“秋田蔓底摘来新”。考据其实是个顺藤摸瓜的过程。


虽然如此,考据的成功仍是摘到瓜,而不是摸到更多藤。运用E考据,寻找线索相对容易,但又会带来新问题:线索来得容易,难以取舍,会导致摸来摸去到处是藤,离瓜反倒远了。说实话,这也是我拜读黄先生《再现》一文的感受。


为这个画册题词的人,曹霑之外,只有陈本敬和闵大章二人是实名,于是黄先生重点构建了这两个人与曹雪芹的“朋友圈”。


关于陈、曹关系,黄先生考出:陈本敬是乾隆二十五年进士,他的女婿史积容与乾隆间名士朱筠关系密切,既是姻亲又是师生;陈本敬与朱筠本身也是相交三十余年的好友;朱筠的女婿龚怡及其兄龚协则是敦诚和曹雪芹的知己。


由此黄先生论断:“推判陈本敬与曹雪芹相识的机会应颇大。”


初看,这一交往圈挺有说服力:陈本敬—>史积容—>朱筠—>龚怡—>敦诚—>曹雪芹,环环相扣,各环之间紧密得甚至无懈可击,圈内之人互相认识的机会何止“颇大”。不过当我们自己也试着E考据一下,却发现这不过是个假象。


问题出在哪儿?出在众人为画册题字的乾隆二十六年(1761)的年份上。


史积容是陈本敬的女婿不假,但他生于乾隆十三年,夫人陈氏生于乾隆十六年(见房天下博客“阿德哥meide_shi”的博文《通奉大夫史积容》。《大清畿辅先哲传》卷五记载史氏生卒年与此相同),乾隆二十六年时,他们一个十三周岁,一个十周岁,显然还没到婚嫁年龄,因此这是一个无效线索。好在陈本敬与朱筠早就认识,不需要女婿来搭桥。


按照黄先生的推理,朱筠和曹雪芹之间的联系,就需要女婿了,可这个女婿同样靠不住。因为龚怡的年龄恐怕比史积容还小。龚怡字爱督,号梓树,又作紫树,卒于乾隆四十一年正月初三。他的生年不明,但死的时候人们皆痛其夭折。朱筠诗云:“贵婿无端为异物,龚生乃竟夭天年”(《笥河诗集》卷十四《哭龚爱督》) ;洪亮吉词云:“江干旧侣今谁在?可惜龚生竟夭。”(《更生斋诗余》卷二《摸鱼子》)。黄景仁与龚怡是少年同学,他回忆与龚怡的交往时说:“相逢两小意相亲” (《两当轩全集》卷十一《哭龚梓树》),可见年岁相仿。景仁生于乾隆十四年,如此,乾隆二十六年时,龚怡只有十二周岁上下。又黄景仁在《丰乐楼·闻龚梓树携室之河南》词中说,“我囚向楚,君赘归秦,六载离别话。”许隽超将这首词系于乾隆三十六年(《黄景仁年谱考略》),则龚怡与朱氏结婚,成为朱筠女婿,时在乾隆三十一年。此时无论信从壬午(乾隆二十八年)说还是癸未(二十九年)说,曹雪芹都早已去世了。


黄先生其实也曾论证过龚怡享年在三十岁上下,但在使用这个线索时,对年代问题重视不够,导致证据链崩溃。他推理的最后一环乃“龚怡是敦诚和曹雪芹的知己”,敦诚固然是龚怡的知己,但那是很后来的事,回到曹雪芹死的时候,龚怡周岁不过十四五岁,很可能在家乡阳湖读书,二人哪有知己可言,更不用说居间介绍朱筠乃至陈本敬与曹雪芹相识了。可以说,黄先生为曹雪芹搭建的这个朋友圈无法成立。


画册中另一个题词者闵大章,黄先生先是从道光《吴兴闵氏宗谱》中寻到一位闵焕元,字大章,随即断定闵焕元就是闵大章,因为到国子监做太学生而改了名字,废本名而以字行。再后来他又使出E考据功夫,找了大量与闵焕元同时代的人,认为通过他们,闵焕元就可以同曹雪芹产生交集。


这一推论同样难以令人信服。


宗谱里的闵焕元,字大章,又字符音;题词的闵大章,字元音,号斋。二人除了同姓闵,名、字、号均不同,籍里也未必相同,怎能因为名字出自同一个故典,就直接认定他们是一个人呢?成为监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何必要把父祖起的名字改掉。即使改了名字,也可用原有的别字,为何要把那个字也改掉?再退一步,如果“元音”真是后来用的字,那为何不写入宗谱,反倒是不用的“符音”却写进去了?种种龃龉,可见“改名”一说并无道理可言。


进入国子监读书,正途是成为贡生。但翻检《湖州府志》(乾隆、同治)和《归安县志》(光绪),贡生表中均无闵焕元或闵大章其人。黄先生统计吴兴闵氏第十六世至十八世有84人为国子监的太学生,但自康熙元年至乾隆二十三年的近百年里,湖州一府七县全部闵姓贡生也不过十余人,因此闵焕元未必真在国子监读过书。论起家谱内容,世系姓名最可靠,履历事迹却在其次。黄先生舍闵焕元姓字不用,而取明显有疑的监生履历做文章,可谓反其道而行之,将自己放在了陷阱边上。


对闵焕元和曹雪芹之间的交游,黄先生找到的中间人更多,关系让人眼花缭乱,但各人之间并未形成像陈本敬与朱筠、朱筠与龚怡那样的能扣死的环节,更别说形成链条了。对这种本无关系的“关系网”,想破拆也无从下手,只能作罢。


过上面对黄先生《再现》一文考据环节的验证,可以说,他摸了很多藤,没有摘到瓜。但读过《二重奏》中的有关论文,又会发现,陈本敬与曹霑存在交游关系,还是有一条“硬证据”的,那就是道光间收藏家张大镛《自怡悦斋书画录》记录的曹芹溪和陈本敬的一次笔墨交集。


张大镛收藏了一册《李谷斋墨山水陈紫澜字合册》,李谷斋是名画家李世倬,陈紫澜则是陈本敬的父亲陈浩。这个册子,前四幅李画陈题,第四幅陈浩书李白《秋登宣城谢朓北楼》诗后跋:“曹君芹溪携来李奉常仿云林画六幅质予,并索便书。秋灯残酒,觉烟云浮动在尺幅间,因随写数行。他时见谷斋,不知以为何如也。生香老人再笔。”而第五幅,则是陈本敬的题字。陈氏父子题跋的时间为乾隆二十六年秋,只在众人题诗《曹霑画册》后一两个月。


上述题跋由朱新华在2011年3月30日《文汇报》上揭出。根据《春柳堂诗稿》,曹芹溪就是曹霑,所以这条材料很快又与贵州所藏“曹霑画册”联系起来。2013年,顾斌在《红楼梦研究辑刊》第七辑发表《贵州图书馆藏〈种芹人曹霑画册〉考释》(将画册收藏单位贵州博物馆误为贵州图书馆),提出根据陈本敬与曹芹溪的关系以及陈氏字迹,可证“曹霑画册”确为真品。同年,黄一农在《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集刊》第35辑上发表《试探曹雪芹在乾隆朝书画界的人际关系》长文,也持同一观点。这才掀起对《种芹人曹霑画册》研究的小高潮。


张大镛提供的材料足以说明陈、曹关系亲近,是判断“曹霑画册”真伪的重要佐证,想必黄先生对画册“断惑证真”抱有的信心,很大部分也来自对这条证据的深入研究。可惜不知因何考虑,黄先生在他的新作里没用这条证据,而用了那些无法成立的“交游圈”,说起来不免遗憾。 






回音(2016.9.23)|  秋田蔓底摘来新?——也谈“曹霑画册”交游圈

艾俊川  《金融时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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