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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皓明 | “你这石质的”:大学建筑杂谈

文汇学人 2021-03-26

 建筑的纪念碑性其实来自两个因素,第一是建筑所用材料,第二才是建筑风格。如果我们要让一座建筑具有纪念碑性,无论从综合意义上的持久性还是从视觉效果上说,石对于土的优越性都非常明显。



罗斯金说建筑有三个标准——实用性、审美效果和传达旨意,但大学建筑在建筑学和建筑史上更有其独特要求、独特地位和独特风格,它与一般民用与商用建筑有明显的不同,它具有一种更常见于世俗的或宗教的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物的特点——用今天时髦的名词说,就是具有纪念碑性(monumentality)。


近一二十年来国内很多原本位于城市中心的大学纷纷在城市远郊开辟新校园,我有幸访问过其中数所,因而有了贴近观察其中新建筑的机会。坦率地讲,对于这些新建筑,我的失望远多于喜悦。可以公正地说,并不是设计师和决策者完全不懂这样的建筑要具备纪念碑性这一道理,而是他们对纪念碑性的理解仍是狭隘、片面,甚至错误的。非特是大学建筑有这样的问题,这几十年里人们对有纪念碑性质的建筑的理解都有同样的缺陷,就是错以为单靠体积就足以获得纪念碑性。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建筑的纪念碑性其实来自两个因素,第一是建筑所用材料,第二才是建筑风格。然而人们往往以为狭义上的建筑风格本身便是决定建筑纪念碑性的唯一因素,很少有人对建筑材料在其中的根本性作用有充分和正确的意识。细究起来,这种认识的缺失要从我们的一种集体无意识谈起。



耶鲁大学鲁道尔夫楼,摄于1963年,建成时一度因其混凝土构造大受批评


纽约城南部的宾夕法尼亚总站,摄于1942年,1963年起被逐渐拆毁,原址建成混凝土建筑



们常常说,中国传统建筑是木结构的,然而这并不准确,因为木只是结构的一部分;也有人说中国传统建筑是土木结构的。所谓土既包括夯土土坯,更包括泥土制成的砖瓦,到了今天,则当然也包括水泥和混凝土。近年来的考古发现和研究则揭示,以土筑屋筑台是东亚这片土地上自新石器以来人们从事建筑的主要甚至是唯一方式;相比之下,木在民用建筑里虽然所占比例很大,总体来看却显得像是补充而非主体,在非民用建筑里——比如堡垒城墙——所占比例就更少了。而且由于适用于大建筑的粗大原木越来越少,土越到近代就越成为建筑的主体材料。只要想一想,就连建造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长城也是用土制的砖垒成的,就可以明白即使是在具有纪念碑性的、以坚固为第一要求的建筑中,土也是唯一的建筑材料。到了当代,因为合成材料的广泛运用,木从中国的建筑中消失殆尽,土更成为钢材玻璃之外唯一的建材。所以如果说我们的文明“土”到了基因里,并非是哗众之词,而是历史的和现实的事实陈述。


诗人里尔克在其咏11、12世纪建成于法兰西沙尔德(Chartres)的著名罗曼式教堂的诗中曾说:“你这石质的”(du, Steinerner),实际上点明了建筑物的纪念碑性与岩石质料的关系。那么土跟岩石有何区别、是否可以分出优劣呢?


从材质角度看,岩石的强度、耐风化性、持久性、颜色花纹的丰富性、质地的厚重以及整体上的视觉质感大都远优于用于普通建筑的各种形态的土,无论是夯土、砖瓦等陶化土、还是普通的混凝土。普通纯砖结构的建筑往往几十年下来就因风吹日晒、水的浸泡而显破败;水泥虽然更久,但是水泥部件大都毫无审美效果可言,无论是整体如此还是用作墙壁或支柱,都尽显粗劣和廉价;陶瓦陶片无论有无彩釉,其质地都更适于室内而非建筑物的外表。在西方,水泥建筑在1950—1970年代的确曾经风靡一时,然而却有着粗劣派(Brutalism)的恶谥。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耶鲁大学建筑系由保罗·鲁道尔夫(Paul Rudolph)设计、建于1963年的楼便是此派代表作之一。走近这座楼,人们会感觉它更像是一个多层停车场而非高等学府,矗立在周边以及校园整体的哥特式建筑群中尤其扎眼。与此同时在其南部的纽约城,在拆毁了美轮美奂的美术派(Beaux-arts)花岗岩建成的宾夕法尼亚总站(Penn Station)的废墟上建成的混凝土新宾州总站也是同一流派和思潮的产物。在今天人们看来,这两座现代派的建筑实在记录着审美和实用价值的双重失败和耻辱,就像同时流行的化纤服装、喇叭裤、爆炸头等时尚一样,见证着那个时代观念的偏差和审美趣味的异变。后来有一位耶鲁建筑学家批评宾州总站时说:“从前 [在美术派风格的建筑里]人们进站就像神明入场,今天人们则在混凝土的迷宫里老鼠一般奔窜。”而在国内,最能展示混凝土与建筑的纪念碑性不相容的例子,当数城市和大学里常见的混凝土雕塑,这些雕塑本意自然是美化城市和校园,而且也往往有纪念的目的,然而由于所用材料质地完全不适合作此用,在效果上实是颇为污染眼球。


此外还应该特别提到的是,取土制砖乃至造水泥还严重破坏生态环境。一些铁道两边常常可见当地居民历年历代取土烧砖或制造劣质水泥留下的巨坑和废址,它们毁灭和污染了珍贵的地表土壤,遗留下大片的废地。至于盛行于国内的建筑物外壁贴瓷砖的风尚,三十年前,我曾经亲眼目睹了意欲具有纪念碑性的中国第一座全部瓷砖贴面建筑的落成。这种被讥讽为卫生间外翻的外墙瓷砖贴面建筑据说发源于日本,90年代初以后便成为中国包括大学在内的大型公共建筑的时尚。我猜想,这种时尚或与我们对传统建筑中的琉璃瓦的情结有关。在瓷砖瓷片烧制的工艺水平之外,更因为这种材料的质地本身,使得这样的建筑往往给人以廉价和低俗的感觉,而且建筑规模越是庞大越是如此。


“宾州总站不会让你觉得舒服,它会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艺术史家Hilary Ballon


“曾经人们进入这座城市的时候,有如神明入场;今天人们则如老鼠一般奔窜。”——耶鲁大学建筑系荣休教授Vincent Scully



果我们要让一座建筑具有纪念碑性,无论从综合意义上的持久性还是从视觉效果上说,石对于土的优越性都非常明显。纪念碑性产生于综合的持久性与审美效果的融合,而只有岩石才二者兼备。以这样的认识来考察当今国内大学的新建筑,我们会看到,它们几乎全都是混凝土结构,外表则大多是瓷砖瓷瓦的。而钢筋水泥土建筑今天在中国的盛行,还有部分原因是来自德国包豪斯(Bauhaus)、瑞士裔法国人柯布西耶 (Le Corbusier,1887—1965)等的影响。西方建筑学中的现代派抹灭文化身份的这种风格与国内的一种追求多快省的心理和需求一拍即合。在西方,包括前面提到的耶鲁的建筑系楼的这派作品,尤其在校园里,后来饱受诟病。在中国,看着那些混凝土瓷砖质地的图书馆建筑、大学主体楼厦的建筑,我常常想,东亚的人们那么迷恋牛津剑桥、哈佛耶鲁乃至伊顿 (Eton)、腓力普(Phillips)等私立中学,除了崇信教育,恐怕跟这些名校的石质建筑有密切关系,这些学苑中主体建筑的石质构造无形中给它们建立起并且放大了权威感、可信度和威严。不难想象,如果那些学苑里的建筑都是鲁道尔夫大楼那样的水泥楼,其魅力将会大打折扣。


在西方语言中,建筑工匠一般有两种称呼,或者叫作石匠(mason/maçon/Steinmetz),或者叫作木匠(carpenter/charpentier/Zimmermann)。在美国,普通人家的房子一般都是木匠造的,教堂和大学等具有纪念碑性的建筑则是石匠造的。西方的石匠传统源远流长,如果从古埃及算起,那么北非和欧罗巴的石匠传统已有好几千年了。这个传统之伟大深厚,人们只消看看沙尔德那样的中世纪罗曼式的教堂,就明白了:每一位石匠都是艺术家。如此说来,继承了埃及、阿剌伯、希腊、罗马的西洋建筑业中的石匠深谙各种石料的使用,有何足怪哉!西洋建筑最常用的石材有相对松软的石灰岩(limestone,包括洞石,travertine)和砂岩(sandstone,包括褐砂岩,brownstone),有的地方也用燧石(flint),比较坚硬的则有花岗岩 (granite)和青石(bluestone),还有比较脆的大理石(marble)等等。这些岩石虽然因产地不同而在质地颜色等方面略有不同,但是作为建筑材料各有各的用处,分工明确,不可随意混用。从风格上说,古代希腊古典风格的建筑及后世沿袭这一风格的建筑多用石灰岩和砂岩,中世纪罗曼式(Romanesque)建筑则于此之外也广泛使用花岗岩,近代城市建筑则很多采用类似石灰岩砂岩的仿石(cast stone)替代更为昂贵的天然石灰岩等等。从一座建筑物的各部分来说,花岗岩因为非常坚硬,所以适于作外墙等处没有精细雕饰花纹的部分;而石灰岩和砂岩因为易于雕刻,所以尤其用于窗楣、窗棂、门楣等有繁复雕花的地方;大理石既可以凿为石柱,砌为阶梯栏杆,也可以切割成板材,一般均用来装饰室内;而青石因为质地坚硬且为颜色所限,多用于房基,也常常切碎为小块用于铺路等等。



1963年,简·雅各布斯(左二,戴手套)和建筑师菲利普·约翰逊(右一),呼吁阻止拆毁宾夕法尼亚总站这座建筑瑰宝。



看中国的建筑业,则是完全不同的传统。我们的传统建筑对石材的使用一直相当有限,几乎仅限于宫殿、庙宇、牌坊等建筑物的基础部分和辅配部分:房基、木制立柱的柱础、室外高台的台基和栏杆、室外甬道铺路、华表、碑、石狮、日晷等等,偶有整体为石质的结构也几乎都是实心的,比如北京碧云寺的金刚宝座塔,不包含令人能进入从事活动的空间。所使用的石材品种也非常有限,仅限于青石、花岗岩和汉白玉。而青石和花岗岩都非常坚硬,不宜于精细雕凿。故而在石匠手艺上,其规模、精细程度、工艺水平等方面都难与西方石匠业相媲美,对于仿石灰岩等岩石质地的人造石(cast stone)材料,也罕见制造与使用。大概也正因为这样截然不同的传统,上世纪初,由西方建筑师为中国的大学设计建造的大学建筑,比如美国人墨菲(Henry K.Murphy)设计的燕京大学(今北大校园)主要建筑、清华大学图书馆、南京大学和金陵女子学院(今南京师范大学)以及美国建筑师凯尔斯(F.H.Kales)设计的武汉大学建筑,几乎清一色地全都是砖结构而非石构。


石构的建筑由于对所用石料的考究和对石料加工工艺水平的极高要求,其成本无疑远较砖或者混凝土建筑来得昂贵,我们不能要求大学校园里所有的建筑无论用途都建造为石质的,而是希望主要大学校园中最庄重的建筑物——比如图书馆、主会堂(对应于西方大学中的教堂)、博物馆等等——或可尝试用石材建造而不能用砖或混凝土。其余的可以砖石混用,比如基础和包括窗棂门楣等处的边角用石料,余下部分用砖填充,也可以只用砖或者只用仿石。科技系建筑可以选择更为前卫的玻璃或钢铁结构以增加建筑风格的多样性。通过将不同建材用于不同的建筑使建筑在质感和风格上分出层次。


中国是个多山的国家,并不缺少可用的石材;中国目前处于过去二百年来最富裕的时期,所以也并不缺营造石质纪念碑性建筑所需的资金。我们今天应尝试着补充的,是一种不同于传统的审美,是精通石质传统建筑的建筑师、工艺精湛的石匠,以及将端正的审美趣味精益求精尽善尽美地实现的全部操作规程与环境。





论衡(2018.6.15)| “你这石质的”:大学建筑杂谈

刘皓明  美国瓦萨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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