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建筑师文图里:他以戏谑的方式声援多元化
当代建筑进入百花齐放的时期,再难看到一个清晰统一的主张。今天的年轻建筑师在面对错综复杂的建筑学体系寻找方向时,相比现代主义末期的前辈,困难和迷茫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文图里的思想、著作和设计作品,似乎在暗示我们,发声的能力是一个时代最为需要的,即便用不成体系的声音,用尚未成熟的话语。
图1 罗伯特·文图里
2018年9月18日,美国建筑师罗伯特·文图里(Robert Venturi)在费城的家中安详离世,享年93岁(图1)。这位著名后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建筑学院。1964年他与好友约翰·劳什(John Ranch)和妻子丹尼斯·布朗(Denise Scott Brown)合作开设了自己的事务所。与此同时他极为重视理论的研究和整合,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系担任教学工作。1991年,他获得建筑界的最高奖——普利兹克奖。
文图里对于六十年代处于现代主义(Modernism)精疲力竭时期的西方青年建筑师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他在1966年发表的《建筑的复杂与矛盾性》(Complexity and Contradiction in Architecture)犹如明灯,带给了他们思想上的自由和出路。而发表于六年后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Learning from Las Vegas),则是对现代主义公开的挑战,也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建筑思潮的宣言。
文图里最为人熟知的建成项目就是他为自己的母亲文娜·文图里(Vanna Venturi)在费城栗树山设计的住宅(图2),这是他完成的第一个设计。他的父亲留下了一笔遗产让妻儿可以舒适地生活,而母亲文娜决定用它来建一所住宅,并希望这个建筑可以成为文图里事业上的助力。在以往的采访中,文图里透露母亲好像并不十分热爱这个房子——它太过怪异;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对儿子的支持是一种使命——这个建筑不仅仅关乎她个人,它是先锋性的、反现代主义的,很好地展现了文图里对时代的反叛。
图2 母亲之家,罗伯特·文图里,1959—1964
均资料图片
反观西方建筑学史,如同建筑史学家肯尼斯·弗兰普顿(Kenneth Frampton)所 言,是“一部批判的历史”。现代主义以前,建筑师从古典建筑中汲取所有建筑语汇完成设计;而现代主义意图推翻这种象征性语汇的堆砌,转而以工业发展为养料,强调理性和对结构材料的尊重,衍生出排斥传统、民族性、地域性的国际式风格。这种风格打着“少即是多(Less is More)”的旗号,用统一的语言削弱建筑潜在的多样性。这也是文图里在《建筑的复杂与矛盾性》一书中义正严辞地反对的要点。他批评了“少即是多”背后所指涉的对建筑面对的复杂问题过分简化的一系列设计手法,因为这种复杂是由生活中的不定因素和丰富的使用方式决定的,避无可避。他认为承认建筑是复杂的系统并不会否定路易斯·康(Louis Isadore Kahn)所说的“追求简单的欲望”。“通过真正的复杂才能形成明显的简单”。失去复杂性时,简单成了平淡,这是对建筑可能性的抹杀。因此,建筑的生成应保留一定程度的兼容并蓄,应对片断、矛盾、即兴活动(improvisation)不加绝对的排斥。
无从躲避的复杂与矛盾性
的确,对于当时的背景而言,城市建设需要考虑的功能问题有着不断增长的复杂性。他们要处理的是诸如特殊的研究室、适应新型医疗器械的医院、区域范围或城市范围的大尺度规划等巨大工程。这些工程本身在技术上有了重大进展,而承载它们的建筑设计却因为现代主义的垄断造成一种极端的简化。这是文图里无法接受的。《建筑的复杂与矛盾性》就希望让人们重新正视这些复杂的现实,并发掘建筑可能存在的力量,他认为建筑师可以通过衡量得失做出决定,保留什么可行,什么可以妥协,什么可以放弃,在何处采取特定的手法,而不忽视甚至排斥设计要求和结构在多种法则并行下必然出现的矛盾。如一个耐心的猎人般,文图里不断捕获现代主义的缺失之处,并旁征博引大量早期建筑的丰富元素,试图将被简化的东西重新唤醒,借以撼动现代主义的稳固根基。
书中大量列举现代主义以前建筑存在的诸多空间和形式上的丰富性,如巴洛克建筑在平面上的偏移、立面暗示的空间和内部真实空间的不统一、文艺复兴时期建筑复兴式的壁柱在尺度上的不适宜等(图3)。也指出了人们耳熟能详的现代主义大师如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柯 布 西 耶(Le Corbusier)等一些项目可圈可点之处,与此同时却非常直接地批判了密斯(Mies van der Rohe)对于空间的简化。在种种古典建筑案例中,空间、形式、室内与室外、装饰与功能都复杂矛盾地糅合在一起:形式可能以一种矛盾的方式服从于功能,实体(mass)可能服从结构,外形可能服从室内空间等;赖特和柯布西耶在遭遇空间的矛盾性时采用他们精湛的设计手法隐藏和重组,这并不能证明它们不存在;而密斯不顾一切地规避掉一切可能的矛盾,这种均质化的简化在文图里看来,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问题的逃避(图4)。
图3 从左至右,鲁昂教堂,西翁住宅,何露斯神庙平面图,均为《建筑的复杂与矛盾性》中插图,用以阐述早期建筑通过墙和连续的柱产生室内外空间的不一致。
图4 巴塞罗那世博会德国馆,密斯,1929,充分体现了密斯“少即是多”的建筑处理原则
值得称赞的是,文图里对实现矛盾性在设计中运用的具体方式给出了阐释。比如他指出传统要素(elements)在建筑功能改变的过程中会出现新的含义。他承认建筑师的主要任务在于空间的组织而非技术的开拓,因此建筑师的创新具有绝对意义上的局限性。对于建筑师而言,理解和学习传统无法避免。在此基础上,如何以非传统的方式运用传统成为了至关重要的创新方式。再如他提到适应矛盾性的一个方法是运用“脱开的里层”,即建筑表皮的内部还有一层直接服务于内部空间的“次表皮”。两层表皮之间则可能形成“空腔”,一种不可用的“多余空间”。这间接认可了康对“建筑应既有好空间又有坏空间”的判断。在他看来,建筑可以为了实现某一特征,而牺牲一定的空间。虽然这样的设计手法在古典建筑中比比皆是,但在很多现代主义者眼中却如同毒药。更进一步地,他批判了现代主义主张的内外统一的法则并不能很好地适应场所环境。以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的不莱梅公寓(图5)为例,该项目通过适应光线角度修正本应方正的空间。这种环境适应性法则直至如今仍在被探索。
图5 不莱梅公寓(Bremenapartment),阿尔瓦·阿尔托,根据阳光朝向偏移了每单元的空间。
文图里还大方地以自己事务所的设计为案例阐明复杂性理论在实际项目中的应用。篇幅最长的便是上文提到的“母亲之家”。从他自己的叙述中不难看出他对这个项目充满了骄傲。“他既复杂又简单,既开敞又封闭,既大又小”。从平面和剖面上看,这个建筑在空间的安排上确实充满了复杂和矛盾(图6)。突如其来的不对称和被切割过的楼梯,不得不让人用怪异形容(图7);正立面是一个装饰性的山形墙,其上的开窗显示出一种精心设计后的随机;立面的上半部在中央被一分为二,其上拱形装饰物也随其被切断(图2);内部构件(如壁炉)的尺度被刻意地放大(图8),好像并不属于这个房子一般;二楼拱形门和折线形的墙面形成生硬的对抗(图9)……所有这一切背现代主义之道而驰,企图用不和谐的元素整合出一种困难的统一。
图6 母亲之家,图纸,内部空间充满复杂的片断
图7 母亲之家,楼梯
图8 母亲之家,壁炉
图9 母亲之家,二层室内
《向拉斯维加斯学习》:
后现代主义的反诘
在几年后出版的《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文图里用更为直接和犀利的方式对现代主义进行了讽刺和戏谑。他指出“现代建筑师们未加改造地搬用了已有的传统工业语汇”。在现代主义初期,人们宣扬对于身处世界的最直观和真实的表达。如前文所说,这种表达渐而不再关注地域性和特殊性,而着眼于普遍性和广泛性。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主义最为针对的革命对象便是十九世纪中叶开始盛行的折衷主义(Eclecticism)手法。一个最为简单的例子就是源自古典主义风格的柱式、山花、细部装饰被有着简单的几何形体的工业造物取代。安·兰德(Ayn Rand)的小说《源泉》所描写的故事就以此为时代背景展开,文中男主角霍华德·洛克(Howard Roark)由于反对学校以陈腐的折衷主义为框架的教育体系而被劝退,虽然历经磨难却依靠超前的建筑才华得到了设计机遇。现代主义以挣脱“象征性”的束缚和“能指(Signifier)的独裁”为宣言,不再服务于建筑所流露出来的表浅的意识形态。而讽刺的是,从现代主义的追随者开始接受路易斯·沙利文(Louis Henri Sullivan)“形 式追随功能”的训诫以后,教条式的法则开始限制建筑师们的设计手法:柯布西耶提出“新建筑五要素”;科林·罗(Colin Rowe)用“透明性(transparency)”归纳空间的叠加秩序(图10);密斯以钢架和玻璃的大量应用产生极为精简的视觉效果(图4)。在这些全新的设计手法里,文图里似乎敏锐地嗅到了“忽视”的味道:比起局部,他们更愿意讨论整体,比起构建,他们更愿意研究空间,比起表皮,他们更愿意叙述逻辑。这样,抛弃大量内容物(contents)的建筑在公众视野中变得越来越没有个性,越来越沉默失语。这种失语揭露了现代主义的明显的刻奇(kitsch)心理,一种对倒退回过去的恐惧。
图10 《透明性》插图,科林·罗,将两个空间叠加的部分描述为“透明”,是典型现代主义对空间的理解方式。
无法回到过去,却也无法面对未来,现代主义在两难境地中紧握手里已经完成的框架,但却越走越逼仄。文图里在《向拉斯维加斯学习》序言中表达了对现代主义的钦佩,但同时也指出“那场革命在今日看来已显陈旧,并且被无端地、扭曲地延长了……我们认为,建筑学在尽可能多的方向进行探索才是最好”。由此可以看出,文图里对现代主义的批判主要针对它时间上的过长。更多元化的主张应该成为一个学术领域发展的必然趋势,而非用新的独断主张去代替老的定则。而文图里也明白,这似乎是一种历史流变的必然规律:屠杀恶龙的勇士最终变成了恶龙,革命者只有失败了,才是革命者。
书的正文对现代主义建筑强调的合理性正面质疑,认为阐明建筑依赖于人们对以往体验建筑时的感知和理解,以及情感上的联想。具有象征性的元素必然出现在建筑物中,而现代主义不加辨别地排斥它们,这不符合人的一般感受。他对建筑的表征方式归纳成两种:(1)鸭子:即外形是鸭子的鸭肉店,建筑的整体形象直接表征其内部功能或意义;(2)装饰化的棚屋(decorated shed):在建筑的立面上对其功能和意义进行表示,而其剩余部分只是仅满足基本功能、没有任何设计的遮蔽所(shed)。鸭子的形象其实来源于彼得·布拉克(Peter Blake)的《上帝自己的废物场》(God’s Own Junkyard)中的插图,书中对鸭子建筑的态度是讽刺的(图11)。而文图里则在字里行间提出对鸭子的反讽式的认可。“现代主义做的难道不是鸭子么?”这便是文图里对同行尖锐的反问。他在后文中对这个观点进行了阐述,他认为拒绝“显义式”装饰的现代主义建筑在抛弃折衷主义的同时却使用大量象征元素,这些象征集中于对建筑要素自身的表现:即对结构和功能的表现。“通过建筑的形象暗示出改良主义心态,进步主义的社会目标和工业目标”:柯布西耶设计的体量类似轮船和谷仓,格罗皮乌斯喜欢工厂,密斯展现对钢和玻璃材料的钟爱……无一不是对工业技术发展的象征——“现代主义的表达手法已经变成一种枯燥的表现主义,空洞而令人生厌——而且终是不负责任的”。“当今的现代主义在拒绝显义式象征主义和琐碎的拼贴化(collage)装饰的同时,却将整座建筑物扭曲成一个巨大的装饰物”。“理性化的清晰表达”、“对工业技术的崇拜”取代“装饰”成为建筑物的表征手段,而使现代主义建筑成为一只“鸭子”。不难看出,文图里的这种逻辑显然出现了文字游戏般的狡辩意味,好像是在说现代主义对折衷主义的排斥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但却不可否认它直击现代主义的软肋,让现代主义大师们在自己苦心创立的语境下自相矛盾。
图11 鸭子与装饰化的棚屋,《向拉斯维加斯学习》插图
乘胜追击一般,在此基础上,文图里提出了装饰性棚屋。它本质上来源于拉斯维加斯公路边上带有巨大标志的不同功能性的建筑(图11),具有强烈表征性的表皮和内部功能完全分离。“我们赞成将象征手法用于建筑中的丑陋与平凡的特质上,赞成正面装饰得华丽而背面则很传统的棚屋的特殊意义:因为建筑就是带有符号的遮蔽所。”设计的依凭不再是技术进步,而是资本运作的方式,这似乎是文图里思想的最终落脚点。人们满意于拉斯维加斯商业化的发展模式,这座当时的新城通过巨大广告牌加上缺乏设计性的建筑物这种看似粗暴的组合方式迅速扩张。追求娱乐的普通人应超过社会的精英,获得更多的话语权,并成为建筑的主要服务对象——文图里试图从社会模式的改变中攫取新时代建筑发展的最大诱因。
接着文图里对比保罗·鲁道夫(PaulRudolph)的克劳福德庄园(Craw ford Manor)和他自己的作品基尔特公寓(Guild House)这两座老年公寓(图12),想要展现给读者“装饰性棚屋”的力量。克劳福德庄园在他看来运用“隐义式”的象征,是一个整体化表现主义的建筑(即“鸭子”),是进步性的,反对传统的,试图通过涉及艺术和形而上的内容提升和展现业主的价值观和品位;而他的基尔特公寓是明晰的“显义式”象征,运用实用性的的装饰(如夸张尺寸的窗户,中央巨大的白色柱子,屋顶的电视天线等,形成“装饰化的棚屋”),以业主的价值观为出发点考虑问题。通过这样的解释,文图里想要揭示现代主义建筑师其实是一群自视高人一等的社会精英,而将自己定义为新时代跟随资本和为普通人发声的人文主义者。
图12 克劳福德庄园(左)与基尔特公寓,《向拉斯维加斯学习》插图
不得不说,从当今看,无论是前文的“母亲之家”还是基尔特公寓,文图里在实践他的“复杂建筑”时有种难以掩饰的“稚拙”。这体现在他的建筑手法是浅显表层上(surficial)的。他浓墨重彩地渲染了复杂性本身,但却以非常视觉性的处理方式去企图实现它。他在推行自己“装饰化的棚屋”概念时似乎直接地忽视和排除了建筑可能产生内在的精神性的空间(事实上现代主义的很多作品是旨在追求这一概念的),这种特质无法用立面的装饰性元素实现。后现代主义被认为是人文精神的反魅(reenchant)。确实,他的书中类似“从粗俗且为人所不屑的日常景观中我们能吸取生动而有力的,复杂和矛盾的法则”这样的叙述很能为人接受,也具有极强的震撼时代的力量,而如何将这股力量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建筑,当年的后现代主义拥趸同文图里一样,以极艰难的方式进行着探索。
发声的力量
除文图里以外,历史上还有很多人对建筑和城市设计的复杂和适应性主题充满兴趣。从较为早期的槙文彦(Fumihiko Maki)和他的“集群形式(collective form)”(图13),到当今一些以涌现性质(Emergent Properties)为主要理论的参数化设计(Parametric Design)(图14),这一主题一直在以各种方式被反复讨论。
图13 《集群形式》(1966)中的插图,主要讲述以自适应(self-organization)的形式进行的城市设计思考
图14 Kartal-Pendik总体规划,扎哈·哈迪德事务所(ZHA),2006,基于已有城市网格,用参数化工具、适应性理念设计的未来城市总体规划
扎哈·哈迪德事务所合伙人、新负责人帕特里克·舒马赫(Patrick Schumacher)在他 的“参数化宣言”里提到,“建筑师没法去强求和规范社会秩序,而是提取社会秩序的逻辑(个体行为或自然秩序),归纳成全新的建筑语汇。”可见当今前沿的建筑理论体系并没有脱离对复杂的生活内容和社会活动的整合性表达,如今我们只是拥有了更多如同参数化设计、虚拟现实(visual reality)的 强 大工具,这些工具能够帮助我们发现和使用新的设计手法,而其背后提纲挈领性的思想则已被文图里早在近六十年前预见到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图里的最大的贡献仍是在理论上的。他用貌似戏谑的方式声援了多元化发展的方向,并以此推动多元化时代到来的脚步。
这个时代确实到来了,当代建筑进入百花齐放的时期,再难看到一个清晰统一的主张。这样的模式不再有全面崩盘的危机,但当代年轻建筑师在面对错综复杂的建筑学体系寻找方向时,相比现代主义末期的前辈,困难和迷茫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文图里的思想、著作和设计作品,似乎在暗示我们,发声的能力是一个时代最为需要的。在纷繁的岔路中,当代建筑师需要保持聆听,保持眺望,更加重要的可能是寻找自己发声的方式,即便用不成体系的声音,用尚未成熟的话语。
纪念(2018.11.2)| 建筑师文图里:以戏谑的方式声援多元化
郑时翔 宾夕法尼亚大学设计学院建筑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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