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 | “皇马”还是“王马”
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赐给俱乐部Real头衔的授权文书 / 王宫总档案馆存底稿
西班牙足球豪门皇家马德里俱乐部（Real Madrid Club de Fútbol），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文世界曾经有过“真马德里队”的翻译，似乎是由港经粤传入。之所以这么猜测，有粤语的讲“波”（ball）佬的一个老段子似可看作旁证：“真马德里朗拿度大战碧咸”，翻译过来就是“皇马大罗酣战小贝”。那个时代，国际足坛消息主要由总部在广州的《足球报》权威发布，他们的信息源则是得自省港之间“南风窗”之便。“真马德里”这个名字在报章、电视的体育节目里流行了大约有十来年，后来发现译名搞错了，错在把西班牙语的real当成英语词理解了，其实这个词在西班牙语里是“王室”的意思（相当于法语、英语里的royal）。这个误译的症结是把拼法相同、但属于不同语言的两个词当成同一个词，掉进了语言学所说的“假朋友”（faux amis）的陷阱，是郢书燕说的外国版。“真马德里”就此改为“皇家马德里”，简称“皇马”。
那么，“皇马”就对了么？仍然未达一间。因为西班牙是个王国（Reino de España），没有皇帝。给这家俱乐部以Real冠名权的正是西班牙王室。逢到大赛，到场为球队撑腰打气的要么是西班牙国王，要么就是王室成员代表。俱乐部徽记上头的王冠，就是1920年由在位国王阿方索十三世赐给俱乐部Real头衔时一起定下的“御用”标志。所以，顺理成章，要说“王家马德里”“王马”才是。
西甲球迷都知道，有好几个“皇/王”字头的西班牙球会。那位西班牙国王是个足球迷，一口气答应作了好几家足球俱乐部的保护人，拉科鲁尼亚体育俱乐部是最早戴上real王冠的球会（Real Club Deportivo de La Coruña），时为1907年。西甲中的贝蒂斯（Real Betis）、西班牙人（Real Espanyol）、萨拉哥萨（Real Zaragoza）、桑坦德竞赛俱乐部（Real Racing Club de Santander），统统也都是“王字辈”。如今早已不属于劲旅的王家联队（Real Unión），曾是西甲联赛的创始球会之一，但此后长期挣扎于西丙、西丁之间。另一个西甲俱乐部“皇家社会”（Real Sociedad，省港旧译“真苏斯达”，跟“真马”属于同一个翻译流派）还颇有点竞争力，提名率较高，但这个名字也是个错译，也是不可不辩，正确的译法是“王家球会”。至于“社会”，在现代它固然是society/sociedad的词典第一义，但不能直接照搬过来当成是最佳的翻译、天经地义的汉语对应词。不列颠的老字号哲学行业组织“亚理斯多德学会”The Aristotelian Society（for the Systematic Study of Philosophy），倘若译成“亚理斯多德社会”，岂不令人丈二和尚？
亚理斯多德学会会标
在royal、imperial这一类政制词汇的近代汉译上，经常是有点混乱的。在英文里royal house一词出现于上下文中，读者自然明晓所指就是“君主家族”的意思，但是，翻译成中文，就必须明确到底是“皇室”还是“王室”。英国学术组织The Royal Society，我们一般都当成是“皇家学会”。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把它译成“王立协会”，舍“皇”用“王”，一字之别，具见自有天皇的日本人对概念清楚一事的认真。香港有名的街道Queen's Road，长久以来被叫成“皇后大道”。这是个双重误译，因为第一，“皇”不对。香港街道名里的Queen，特指十九世纪的日不落国女君主维多利亚，大不列颠与爱尔兰联合王国的一国之主。联合王国再强盛强势，政体上也不能由外邦观众随便升格为帝制之国。第二，“后”不对，这位英国的女君主不是“国王的夫人”，她自己就是君临联合王国的女性“寡人”，她的夫君阿尔伯特反而只是个夫以妻贵的“第一先生”，他的正式头衔是亲王：Prince Albert阿尔伯特亲王。把这两条合起来总结一下，就是香港的Queen's Road只能译为“女王大道”。同理，横贯港岛的所谓“英皇道”（King’s Road）实应叫“英王道”。
中文媒体2022年转述英国的消息，说“据英国《每日邮报》当地时间10月28日头版头条消息，查尔斯三世国王取代儿子哈里王子成为皇家海军陆战队总司令”。在这句话里，“国王”将到自己国家的“皇家海军”里担任荣誉军官，概念的混乱不是一清二楚吗？
不仅前述的西班牙、英国是王国，欧洲国家荷兰、比利时、瑞典、丹麦、挪威等也都是王国，所属的royal机构均是“王家”。中文媒体与相关机构把西班牙的Real Federacíon Española de Casa叫成“西班牙皇家狩猎联盟”、把英国的The Royal Navy叫成“英国皇家海军”，比利时的Koninklijke Bibliotheek van België/Bibliothèque royale de Belgique叫成“比利时皇家图书馆”，瑞典的Kungliga Vetenskapsakademien叫成“瑞典皇家科学院”，丹麦的Det Kongelige Danske Videnskabernes Selskab（拉丁名：Danica Regia Academia Scientiarum）叫成“丹麦皇家科学院”，荷兰阿姆斯特丹的Koninklijk Concertgebouworkest叫成“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荷兰语、瑞典语、丹麦语机构名字里的K打头的那个词都是跟英语king“国王（所属）”同源同义。上述译名，都有“王家”错成“皇家”的概念错误，理应更正。
或曰：“王”“皇”两词混淆，乃出于在中国若干南方方言中两字同音，这些方言区的人普通话如果说不好，往往就把“三皇五帝”发音成“三王五帝”，今天犹不绝于耳。广东南海人、身为出使美国、西班牙、秘鲁三国钦差大臣的张荫桓，就在日记里把德国皇帝写成“德王”。这个错误，与其说是他不明德国政制，不知道1870年德意志帝国建立而实行帝制——张荫桓实为洋务的行家里手，“周悉外情，老成谙练”是时人对他的一般评价（语见《庚子西狩丛谈》卷一），还不如看成是粤方言发音上的含糊不清，在把德皇说成是“德王”一事上，母语是粤语的张大臣只是我手写我口了而已。在译音一事上，张南海跟他的老乡康南海一样，全盘粤语化，全不以官话为意。读者不懂粤语，就看不通他们的游记、日记。但是，方言发音且不论，以书面表达，王就是王，皇就是皇，字不同，则概念不同，混淆不得。“王羲之”不可以写成“皇（黄）羲之”，“皇马”事实上只能是“王马”。
当然，“皇马”因年深日久早已深入人心人耳，事实上不大可能更正为“王马”了，但此事不可不知，以为来日之戒。
文言文时代，对西文的royal有一个得力的汉文对应词，就是“御”。1877年，郭嵩焘在伦敦访问了一所名为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的医学人士的行会组织，回来在日记中是这样“说洋文解字”的：
罗亚尔科里叱阿甫非西升斯茶会，译言御医馆也：罗亚尔，御也；科里叱，犹言大学馆；非西升斯者，医士也。
音译法的基本规则是要一音节对音一个汉字，这样一来，多音节的西文词就容易造成长词，本来只是三个字的词组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对音出来，成了“罗亚尔科里叱阿甫非西升斯”十二个字，直如天书；郭嵩焘和他的译员制作的义译名“御医馆”，跟中国话里的现成词御街、御河、御沟、御苑、御花园、御书楼、御膳房、御药房等等是一个系列，词省而义达，再好不过。今人已经忘了“御”这个字眼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兼顾“皇家”“王家”两重意思，在不明确所说对象到底是皇帝还是国王的情况下，正好派上用场，可以有分寸地模棱表达。郭大臣去过的这家成立于1518年的医学家机构现在还在，坐落在伦敦摄政王公园旁边，但是它的名字在华文世界一般被叫成了“伦敦皇家内科医师学会”，仍落入“皇”“王”混淆的俗套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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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丁 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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