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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堪 | 中国缺少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传统

采访 黄春宇 文汇学人 2023-03-12

“从历史上看,汉文的古籍记载了很多外族、外国的语言词汇,比如‘哥哥’的‘哥’就不是汉语词,它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从北方传过来,明清时,四译馆、会同馆还编了一批和其他语言对照的词汇。”尽管中国人很早就意识到研究外来文字的重要性,但在徐文堪看来,我们近百年来的努力远不如国外的成就,一个主要原因就是缺少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传统。



文汇报:中国的语言文字太过复杂,能否简单梳理一下?  

徐文堪:首先是汉字系统,中国人自己创造的,其中有一些古代的语言,西夏文、契丹文、女真文,国内目前也有一批人在研究。西夏文是汉藏语,跟羌语关系比较密切。契丹文是蒙古语的一支,女真文是满通古斯语。蒙古语、满通古斯语、突厥语,三者有可能组成一个阿尔泰语系,但是这个问题有争论。有的学者认为,这三种语言彼此之间有密切接触的关系,但没有亲属关系,应该分开;也有人认为,可以归在一起,甚至有的要把日语和朝鲜语也放进去。 

另外一个系统,是“一带一路”沿线的阿拉美文系统。世界上最早的字母产生在腓尼基,之后传到叙利亚。在古代的两河流域,他们的文字是楔形文字,后来又变成了古代亚述文字,然后是阿拉美文,传播范围比较广。粟特文,源自阿拉美文。古代的维吾尔人使用回鹘文,这是粟特文变化过来的。蒙古文,向前追溯是阿拉美文,甚至连清朝满文的源头也是阿拉美文。这是一个大家族。中国境内有东方基督教的文书,原来用的语言是叙利亚语,里面一部分就是阿拉美文写的。另外还有希腊文,亚历山大东征打到了印度,所以对中国也有影响。大夏文,就是用希腊文的草体写的。

  

文汇报:国外为何热衷于语言的调查和研究?

徐文堪:16至17世纪以后,欧洲有一批研究外国语言的人,研究包括古代和现代的语言。他们远赴其他国家地区,比如亚非、美洲。一开始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传教;一是贸易,后来变成了殖民活动。以传教为例,如果要吸引信徒,就要熟悉对方的语言,会用相同的话交流。进行贸易或者殖民扩张活动,也必须对当地的情况了解。所以,他们对于语言的调查、研究,是相当重视的。西方人信基督教,因为这个关系,他们对于非西方的语言,很早就有了解,像是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土耳其的一些语言。再往东面去,知道得就很有限,比如南亚、印度与中国。后来,他们还是来到了东方。在印度,需要学习印度的语言,包括古代的语言。那时候(在18世纪以前)就有一些欧洲人注意到,印度人使用的语言跟欧洲的语言有亲缘关系,很相似,存在一个对应的关系。1786年,有一个叫威廉·琼斯的英国人就提出,印度的语言跟希腊的拉丁语、波斯语,应该是同出一源。再往后,就有很多的学者专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建立了一个所谓印欧语 (indo-european)的历史比较语言学。实际上,把欧洲人说的话跟印度人说的话联系起来,构成了一个语系。18世纪以后,历史比较语言学在欧洲很兴盛,特别是德国,像写《格林童话》的格林兄弟就是著名的比较语言学家。在英语里面,“印欧语系”的表述是indo-european family,但是德国人不这么叫,他们用了indo-germanische Fmilie这个词。直到今天,德国学者还是沿用这个名称来指代印欧语系。


18世纪以后,历史比较语言学在欧洲很兴盛,《格林童话》的作者格林兄弟就是著名的比较语言学家。 


文汇报:印欧语系包括哪些语言?

徐文堪:历史比较语言学有点像生物学上的谱系化理论。根据语言的语音、词汇、语法规则,特别是语音,确定一种对应关系,把具有相似性的几种语言放在一起,归纳成为一类,就是一个语族。一个语族,可以归成一个比较大的语系。英语、德语,属于日耳曼语族;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法语,就是罗曼语族;俄语、捷克语、波兰语,这又是斯拉夫语族。把这些语族归并在一起,就是印欧语系。除了这些语族以外,还有其他一些语言也属于印欧语系,比如亚美尼亚语、阿尔巴尼亚语、印度伊朗语。在我们中国发现的吐火罗文,也是印欧语系的一种语言。

  

文汇报:吐火罗文的发现是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一件大事。

徐文堪:吐火罗文的使用时间大概在4至10世纪,地点在今天的新疆库车,古代叫龟兹,内容大多数是佛教文献,特别需要指出来的是,吐火罗文属于印欧语系的西支,而非东支。印欧语系东支的语言包括波罗的-斯拉夫语、印度伊朗语,西方的语言都是西支。以“一百”这个词为例,西支叫Centum,东支叫Satem。吐火罗文就在中国境内发现,如果说是东支的印度伊朗语比较合理,但是分析下来,并非如此,而是印欧语系的西支。这就是很奇怪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决,这涉及到吐火罗人是从哪里来的?吐火罗文的发现把原来印欧语系的一些结论和划分打乱了。比吐火罗文的发现晚一点,叫赫梯语,这种语言的材料更多一些,出现年代比吐火罗文早得多。分析下来,赫梯语也是印欧语系的西支。

  

文汇报:中国人何时开始认识历史比较语言学?

徐文堪:汉藏语、蒙古语、阿尔泰语、突厥语,也可以用历史比较语言学来研究。中国人知道这样一套方法,那就比较迟了,直到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才有初步的了解。比如中国一些著名的语言学家,赵元任、李方桂、林语堂,他们在国外留学,首先用在汉语研究上,对于其他语言,也就学一些常见的语言,英文、法文,解放以后学德文。对于世界上许多语言,印欧语以及非印欧语,往往比较忽视。陈寅恪先生在国外留学时其实已经注意到了,但是在当时那个条件下,不可能很系统全面地进行专业研究,因此中国人在学术史上就缺少了这样一环,没有形成气候。

除了历史比较的方法外,还有许多新的方法可以用来进行语言类型的研究。无论是否具有亲属关系,不同的语言之间都可以进行比较,比如英语和汉语。30年代,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陈寅恪在清华大学出了一个作文题目,让学生写一个梦游清华园记,另外出了一个上联“孙行者”,让学生做对子。他的意思是对“胡适之”。后来,陈寅恪对这个对子做了解释。当时有一本《马氏文通》,用西方的语法概念来解释古代的汉语。他说《马氏文通》很不通,拿西方的东西硬套中国的古文,因为汉语是汉藏语系的语言,不能套用印欧语系拉丁语的语法,这是削足适履。但是我们没有办法总结出自己的一套语言规律,现在姑且用传统的办法来考试。这说明他已经有历史比较语言学的观念,在当时来说十分先进。但是从今天类型学角度看,不同语系的语言也可以比较,所以陈先生之说稍微有点不全面。

到了20世纪初年,“西方语言学之父”索绪尔提出历时和共时的区别。我觉得,中国学者一直是比较被动地接受一些外国的学术思想,但是在国内也没能真正地深入研究,导致形成了很多缺门。像前面提到的,新疆有许多的语言和文字,中国人做研究的就非常少,即使到现在,也没有很好地来补上。“文革”期间,不用说了,“文革”以后,有些进步,一些年轻人很关心这个方面,甚至出国去留学。但总体来讲,我觉得跟国外的差距比较大,因为我们缺少一个这样的传统。

另外,语言科学本身也在不断发展,过去的语言学(philology),可以翻译成语文学、文献学,简单说,主要研究书面文献,不研究实际交际、口语,有一点像古书的校勘。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傅斯年提出建立历史语言研究所,他们理解的语言学还是philology,中研院的英文名称也是这样。现在台湾的语言学研究所用的是linguistics一词,说明了一个趋势。


 “西方语言学之父”索绪尔


文汇报:所以,研究语言的意义不局限于语言。

徐文堪:在国外,他们对全球的语言有一个充分的调查和研究。就拿“一带一路”来讲,沿线涉及到很多语言,古代的、现代的,成千上万种,而我们能掌握的,恐怕不足1%。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如果我们要去国外开展经贸活动、技术建设的投资,没有做好语言的功课,是很难在当地开展工作的。我个人感到,通过研究语言去认识一个族群、一个国家的历史文化,可以进一步了解一个族群的起源。现代的语言学在科学技术方面有重要的应用,自然语言处理就是人工智能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在某种意义上,起着决定性作用。人工智能要发展,能够理解人的语义,这个距离还很远很远。机器翻译超过50年了,到现在为止,没有真正地实现突破。谷歌、百度都有翻译的功能,但仅仅是基于统计的方法,没有达到很高的水平。语言科学的发展是一个很重要的命题,现在显得有些边缘化,而我们掌握的世界各地的语言文字知识,又是非常缺乏的。具体说来,解放前学英语的最多,其次是日语,也有人学法语或德语,学其他语种的人甚少。解放后曾一度提倡学俄语,也培养了一些现代亚非语言的人才,如阿拉伯语等,但对国外各种古代语言一直忽视。这种情况,到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中期才有些改变。在已故日知(林志纯)先生领导下,东北师大率先成立世界古典文明研究所,克服种种困难,教授各种外国古代语言,坚持到现在。又如国内最近对古典学和印度学有方兴未艾之势,这都令人欣喜。但总的来说,还是很薄弱的。

还有,现代语言科学的一个特点是运用跨学科的方法。比如,要确定一种语言属哪个语系,现在就经常借鉴数学和生命科学以及计算机科学,比如种系发生学(philogenetics)等等。不少处于前沿领域的语言学家都有自然科学背景,同时兼具多方面的人文素养。今年9月24日,《美国国家科学院院报》(PNAS)发表了德国学者研究史前语言的论文,用的就是多种学科相互结合的方法。语言学是人文科学中最接近精密科学的学科,对此我们也要有充分的认识。


文汇学人 · 专题 2015.10.16

访谈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特聘研究员徐文堪: 中国缺少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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