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素季归来
今天为读者推送的凤凰周刊2011年35期封面报道组稿之一——《昂山素季归来》，将带读者重新认识这个用长达二十几年的坚持“逼迫”军政府改革的强大女性。
凤凰周刊 记者 / 周宇
当昂山素季迅速地步入会场，走上主席台时，全场的人群略显迟疑，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
11月14日下午两点，昂山素季在其领导的全民盟总部举行释放一周年记者招待会，以纪念一年前的这一天她终于获得自由。昂山在记者会上受到的追捧再次显示了她强大的号召力，同时也解释了为何军政府必须关押她长达14年，一直不敢释放。
66岁的昂山素季纤瘦到令人惊讶，很难想象这样的躯体可以与强大的军人政权斗争超过20多年。在挤满人群的会场昂山素季毫不显眼，以至于她的入场最初并未被记者们注意到。但在她站到临时搭建的背景板和演讲桌之间时，全场所有的目光集中于此。从这一刻起，无数的闪关灯毫不停歇地整整闪烁了40多分钟，才开始逐渐减缓。
昂山素季略施粉黛，脑后别着白色花朵，胸前挂着长短不同的茉莉花花环，香气袭人。尽管岁月的痕迹仍爬上她的鬓角，但从容的风度还是令其显得无可挑剔的优雅和端庄。由于无法坐下休息，她的双手不得不始终撑在桌子上。
她微笑着回答了《凤凰周刊》记者的提问。谈到对华关系时，昂山素季说：“中国是我们的邻居，我们共享一条非常重要的国界线，在民主化方面，中国很愿意帮助我们。不论中国是否参与缅甸的民主化过程，我希望中国能始终和我们保持坚定而友好的友谊，并且谨记在有限的发展空间中，双方最渴求的是什么。”
军政府释放昂山素季显然需要巨大的勇气。尽管被软禁了长达14年，并且任何公开出版物不允许出现她的名字，昂山素季的影响力显然未能被成功雪藏。她的获释立即引发民间巨大反应。
2010年11月14日下午5点，约两千名支持者高呼口号，手举鲜花和昂山素季的画像，簇拥在大学路昂山素季家周围。当听到昂山素季获释的消息后，一些等候的支持者泪眼朦胧，并向离去的看守昂山素季的士兵挥手。
昂山素季攀上带尖刺的铁门，满面笑容地向门外挤满整条街道的支持者们挥手，并接受了鲜花。她还向近万名支持者发表了大约10分钟的演讲。“让我们互相理解，携手共进。”昂山素季说，“请告诉后排的人们我说的话。如果你们想听到更多，请明天中午12点到全民盟的办公室。”
一些媒体不顾禁令，对昂山素季获释及其随后的活动进行铺天盖地的报道。军政府不得不宣布《声音》、《缅甸新闻周刊》等9家报刊暂停出版。此后的一年，昂山素季的照片始终占据了缅甸二十余家私营报纸的大部分头版。任何一个报摊上一眼望去，都可以看到好几张昂山素季的像。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丹瑞、貌埃等前缅甸最高领袖从媒体上彻底消失。就连现任总统吴登盛等政府高官也很少在版面上出现，令外人容易产生昂山素季才是国家领导人的错觉。
街头随处可见昂山素季和她的父亲—缅甸“国父”昂山将军的画像。许多汽车里也贴着她的照片，以及印有昂山将军像的作废老纸币。一名僧侣说，他喜欢昂山素季，尽管他没见过她。因为昂山素季是“真正的人”，而将军们不是。当他说到将军们时，不停地摆头。
这一次，昂山素季在狭长的全民盟总部举行记者招待会。一些民众从中午就开始在全民盟门外等候。昂山素季用英文演讲，以及回答外国记者提问，显得很严肃，但当她用缅语回答本国记者的提问时，立即轻松了许多。昂山素季数次与场内的支持者们一起大笑起来。
缅甸媒体最关心的问题是全民盟何时重返政坛。此前，全民盟因为在大选前拒绝重新注册，实际上处于非法政党状态。但在昂山素季的开场演讲中，已经说明不会回答这一问题，因为四天后的11月18日全民盟会议才会做决定。
从提问来看，缅甸的媒体似乎直接将她当成了国家领导人，询问她许多具体事务如何处理。比如有人问，南部的道路为何始终修不好？昂山素季回答，她自己家门口的路也没有被修过。
记者会结束后，人群簇拥着昂山素季不愿离开。缅甸记者围住她，似乎有无数的问题要问她。身穿白色衬衫、绿色笼基的年轻志愿者们不得不用身体开辟出一条道路，护送她走到门外的汽车前，并护送汽车在簇拥的人群中缓缓离开。
记者招待会后的第四天，全民盟如期召开全国代表大会，106名中央委员会成员齐集在仰光，一致通过重新为政党登记，以参加预计会在本年底举行的议会补选，竞逐48个空缺议席。11月21日，全民盟发言人正式宣布，昂山素季准备参加即将举行的议会补选。缅甸总统吴登盛对全民盟参选竞争议会席位表示欢迎，认为这是缅甸政治的积极转变，并愿意与昂山素季进行会谈。
此前，缅甸政府新推出的《政党登记注册法案》已经扫除了昂山素季参政的障碍。昂山素季进入议会或担任政府职务已经几乎没有悬念。朝野双方似乎就此早已达成了默契。
自此，昂山素季或将终日忙于政治事务。昂山素季的幕僚长吴泰乌（U Thein Oo）告诉《凤凰周刊》，在全民盟决定重新注册为合法政党之后，“因为工作量的缘故，在进一步的通告发布前，昂山素季没办法接受媒体的单独采访。”
此前，在全民盟总部，已有多位专程赶来缅甸的东西方记者因为无法专访昂山素季失望而归。而在昂山素季获释初期，一名来自中国大陆的记者甚至未经预约就轻松地专访了她。
根据全民盟网站的公开报道，从今年年初至10月底，昂山素季不断参加各种活动。包括至少会见政府及国际组织官员10次；会见媒体7次；参加党内活动19次；出席各种纪念活动11次；以及接见国内外民间人士8次。显然，昂山素季的活动基本上不受限制。昂山素季会见的人包括全民盟各个地方分部的代表、僧侣代表、青年人、政治犯家属等。
据不完全统计，昂山素季通话或是会见的外国政要包括：美国国务卿希拉里、美国参议员森·麦康奈尔、美国负责东亚和太平洋事务的助理副局长约瑟夫·云、印尼外长、众多国家驻仰光使节、联合国公使、挪威外交部长等。
就在一年前，昂山素季还被军人政权软禁在家中。军人政权宁愿承受国际社会巨大压力，以及长年经济制裁，也不愿将其释放。为了阻止其参与政治，甚至制定专门法律。在她被陆续软禁的二十多年里，缅甸军政府曾经与她和全民盟协商过多次。军政府与全民盟从2000年10月到2001年6月共进行五轮正式谈判。谈判初期，军政府停止了对昂山素季的人身攻击、释放了近百名被关押全民盟党员、同意昂山素季会见抵达仰光的西方人士、允许全民盟地方基层组织恢复活动。
2000年奈温推动的谈判中，全民盟和昂山素季也作出了重大让步。比如放弃要求军政府承认1990年大选结果的一贯立场、同意与军政府组成3-5年的联合过渡政府，并根据此间承诺的新宪法大选。一旦全民盟获胜，保证不会用法律追究军政府所作所为，昂山素季本人也不会在新政府中任职。用宪法保证军人在议会中25%的席位，以及三军总司令等特殊权力也得到承认。
国际社会积极回应。包括日本向缅甸提供2850万美元一揽子援助，越来越多国家与缅甸建立外交与防务联系。最终促使2005年5月6日正式释放被软禁19个月的昂山素季。
军政府原计划在2002年3月结束与全民盟谈判，此后建立过渡政府，待新宪法制定完毕后举行新一轮大选。也就是说，军政府考虑在2005-2007年间完成向民选政府的过渡。这是朝野双方多年来最为接近的一次，双方都作出重大妥协。这一次和谈的最终失败，被认为是和谈推动者钦钮中将被清洗有关。钦钮虽然是国际社会普遍看好的缅甸和解推动者，但作为缅甸情报局头目，在缅甸国内却飞扬跋扈，树敌众多。以至于凡是钦钮支持的，军队就坚决反对。
妥协是艰难的。2003年4月23日，昂山素季改变对军政府的通常立场，首次公开抱怨与军政府的秘密谈判没有取得进展。军政府则称她的抱怨毫无意义，批评无助于全国和解。5月，昂山素季因在缅甸中部耶乌发表批评政府的演讲，引发全民盟支持者和政府支持者之间的流血冲突，造成50多人死伤。事发后，缅甸政府关闭了全民盟在仰光的总部和在全国各地的分部，逮捕了全民盟主要领导人，同时对昂山素季实施“监护”。这是昂山素季第三次被软禁。
2005年2月，缅甸民主基金会的哈佛学者昂乃乌（ang naing oo）专门撰写了《与将军们妥协》（Compromising With the Generals）一书。显然，民主派不得不学会与将军们妥协的艺术才有实际意义。而昂山素季长达二十年的不离开缅甸，不怕软禁，不妥协的姿态，也逼迫万般无奈的军政权不得不妥协。
此间，最令军政府恼火的事件是，昂山素季呼吁国际社会延续对缅甸的制裁。2004年缅甸政府策划旅游年，吸引外国游客和投资，还从新加坡招商引资建设了一些大酒店。但昂山素季的强硬态度被认为严重打击了缅甸政府的这一计划。消息人士称，此次昂山素季被释放前数天，双方一直在紧张的谈判。直到就一系列关键问题达成共识，方才真正将昂山素季释放。
获释初期，双方还进行了小回合的交锋。2月7日，昂山素季敦促西方继续对缅甸的制裁。昂山称，全民盟的调查显示，制裁只对军政府的人影响巨大而不是对大多数缅甸人民。
官方媒体则迅速对此进行了严厉的警告。
此后，昂山素季陆续与政府官员会面，并与昔日的死对头们共同观看了一场足球比赛。直到8月19日昂山素季和吴登盛在内比都的政府官邸内举行会晤，双方的关系才发生质的转变。此次会面中两人的合影出现在缅甸的大街小巷，甚至制作成过塑的卡片出售。照片最大的亮点是，作为背景的政府官邸墙上挂着昂山将军的画像。
如今，昂山素季需要面对的一大难题是如何说服超过80岁的中央委员会成员。就在释放一周年的记者招待会上，这些白发苍苍的前辈静静地坐在主席台左侧，参与了全过程。其中一位长者告诉本刊记者，他并不信任脱下军装的将军们，至今仍有两名便衣随时跟在他身后。很多人担心昂山素季依然拒绝和前将军们共事。
但在四天之后的代表大会上，疑虑终于消除，前辈们全票通过，支持全民盟和昂山素季参与到新政府的政治活动中去。尽管如此，仍有全民盟成员反对重新注册。甚至全国佛教僧侣联盟也发表声明反对全民盟重新注册，谴责全民盟背叛了先前的承诺。
值得指出的是，昂山素季的夺目尚不能掩饰缅甸民主派的衰落。独裁程度的降低、社会经济有一定的发展，令缅甸军政府在国内受到的民间挑战并不强烈。2007年“袈裟革命”则是由汽油突然涨价引起，与其说是民主运动，不如说是经济转型问题更加确切。
为解决缅甸传统的“反叛”群体——学生，历届军政府煞费苦心。将大学搬到郊区、不允许学生住校、将优秀教育资源从普通大学转移到军校。种种措施令大学生难以再聚集。与此同时，官方背景的巩固与发展党党员却超过1600万，并稳居议会席位第一。
全民盟的办公室内，尽管工作人员声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但能够见到的年轻面孔非常有限。一名女大学生志愿者称，她的同学中只有她一人参与全民盟活动，其他同学都很害怕，也从不讨论。尽管缅甸经济受到国家操控过多，但民间经济一直发达。个体经营者、小商贩到处都是。民主议题对忙碌讨生活的民众吸引力到底有多大，值得怀疑。
更为重要的是，除了昂山素季本人，民主派再无第二个有影响的人物。这从2010年大选结果也可印证。此次大选中获得席位的22个政党中，除了前两位是政府背景政党外，民主派政党仅有全国民主力量党、缅甸民主党、民族民主发展党三家。其余全部为各少数民族政党。三家民主派政党中，从全民盟分离出去的全国民主力量党获得总席位的1.4%；大选前的大热门缅甸民主党则在民族院、人民院全军覆没，仅在省邦获得3个席位。
缅甸记者茂窖认为，缅甸人民只听昂山素季的，只在意昂山素季的党派。对于“三公主党”等其他党派，既不知道，也毫不在意。
但昂山素季毕竟只有一个，尽管比丹瑞年轻12岁，也已是66岁的老人。将军们早已获得20多年的管理国家的经验，并且迄今为止在民选政府框架下干得不错。一旦西方制裁解除，前将军们通过大规模资源开发和外来投资令缅甸经济迅速腾飞可能性很大。这些都使前将军们的执政合法性不断增加。
民主派除了参加过两次大选和无数的抗议活动，对管理国家毫无经验。昂山素季用二十多年的坚持，成功地逼迫军政府改革，将缅甸“逼”成了民选政府。除此之外，更多的是个精神领袖。未来四年昂山素季是否能够带领民主派在新政权中取得良好表现，直至在下一次大选中赢回胜利，尚有待观察。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依然大权在握的将军们决定不走回头路。
（实习生窦怡平对此文有贡献）
本文刊载于《凤凰周刊》总第4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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