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产争夺战幕后的官场潜规则
原题为《沈阳200套房产争夺战幕后》
两栋大楼，200套房产，牵连辽宁不同时期多位落马官员身影，开发商一度蒙冤入狱，大批低价蹊跷购房者也陷入无证僵局。巨额地产争夺背后，显现出当地官场潜规则的复杂性。
沈阳市中心南五马路方型广场西侧，紧邻辽宁省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下称辽宁水电设计院）有两栋28层的红色高楼。这两栋楼建成已13年，水电暖全通，距离辽宁省委大院仅500多米，周边公园绿地环绕，地理位置极佳。这两栋楼总计4万平方米住宅加1万平方米商业用房总计200套房产，多年前即已全部被售出，但迄今一直近乎于空置状态，几乎没有任何私人住家，仅有个别小公司在内租房办公。
位置如此好且完工的大楼，何以空置？是楼施工质量不达标，还是另有隐情？
据悉，购入房产的人里，有众多沈阳公安系统高层人士或其亲属，还有多位前沈阳市长慕绥新腐败案的涉案官员亲属。纠纷闹得不可开交时，原辽宁省政法委书记苏宏章的近亲也曾出现，欲私下调解；原省委书记王珉没有着力于司法途径推进，而是将该起纠纷批给省信访局。两栋楼交织着沈阳乃至辽宁省不同时期落马官员的身影。
两栋大楼背后，牵涉沈阳市和辽宁省众多官员商人，有人因此锒铛入狱，有人至今远遁海外，有官员为此遭受调查，也有人安然无恙飞黄腾达，其中利益纠葛、官商交锋，堪称沈阳地产业草莽时期的“浮世绘”，令人唏嘘。
范垂华拿着辽宁省公安厅要求沈阳市公安局将错误扣押的中宇地产物品返还给范垂华本人的通知书。范背后红色高层即为中宇地产开发的中宇花园项目，完工13年，200套大户型房屋近乎完全空置。
范垂华今年58岁，瘦高的身材，一张口则是东北人特有的大嗓门。从沈阳一个小批发市场花20多元钱买来的红白相间的T恤，已陪伴他好几个夏天。初识此人，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常像个学生一样背着双肩包在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在十多年前曾是个亿万富豪。
范垂华曾在电力系统任职，1997年正式下海经商。1999年，他注意到房地产领域的潜力，开始涉足房地产。
偶然的机会，范垂华获悉位于沈阳主干道南五马路上的辽宁省水电设计院宿舍区改造项目的持有人正在寻找下家。范垂华并不避讳该项目原开发商背景：系原辽宁省某正厅级官员的女婿。“他的资金链出现问题，拆迁也搞不下去。”范垂华便接下了这个项目。
2000年2月，范垂华正式注册了中宇地产，开始运作项目。公司最初注册资本金550万元，三个股东都是范垂华的自家人及自家开的公司。
在中宇地产项目建设如火如荼的同时，沈阳的房地产市场也开始成长发酵，越来越多的人从中嗅到了商机与利益。工商信息显示，中宇地产此后引进了第二大股东，工商登记上为一个叫王晓丽的女人，据称其背后是国有资本，入股500万元，公司注册资本由此增加到1050万元，王晓丽也因此在中宇公司中负责财务工作。
范垂华称，2003年3月，他发现王晓丽未经其批准，从公司账上转走若干款项，“我大为光火，随即解除了王晓丽的财务负责人职务。”
范垂华事后回忆，处理王晓丽或许是后续一系列纠纷的导火索。
三个月后，中宇项目已经拿到了房产销售前的所有合法证件，两栋大楼已经主体完工，并准备在当年6月6日正式开盘销售。但6月2日，沈阳市政府部分工作人员带着警察突然进入中宇地产办公室，要求职工交出公司所有证照。
范垂华的妻子李玉霞告诉《凤凰周刊》，当时他们一家租住在项目附近的城中花园小区，大批警员前往抄家，把公司证照等物品抄走。其中，沈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扣押物品11件，主要有会计账簿、工商税务登记、印鉴等；沈阳市检察院反贪局向范垂华出具的“暂扣单”显示，扣押物品19件，包括房屋拆迁许可证、营业执照、国有土地使用证、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税务登记证（正本）、商品房预售许可证等。
第二天，范垂华赶回来向警方要说法，却被直接关进沈阳市的一家宾馆。“一通暴打，一直问我向谁行贿。”范不承认向任何官员行贿过。6月18日，他被转移到公安系统另外一处所，继续暴打要求他承认偷税。范垂华表示，但为了活命，他只能认罪。而且还被迫签署了一份授权委托书，授权王晓丽处理动迁事宜。
当年年底，范垂华因偷税52万元被判刑4年。被判刑入狱后次年，沈阳警方又将范垂华从监狱提出，送到看守所，这次要将他1995年的一起民事纠纷认定为诈骗。范垂华表示，该起案件沈阳市检察院曾做出不起诉决定，但蹊跷的是，原决定未撤销，这次检方又做出了起诉决定，沈阳中院也受理并于2006年宣判，范垂华再获刑10年。总计应服刑14年。
事实上，范垂华在2003年被刑拘后不久就预感到，公检法部门全数出动，调查之深已远远超过所谓偷税漏税的范畴，后面有可能会有更多波折等着自己。他赶紧通过律师做了一系列处置措施。一方面通过律师公开登报声明，解除对王晓丽的一切授权，并全权委托公司副董事长、其妻李玉霞代理行使董事长职务；另一方面，公司总经理杨某和律师于2003年年底向沈阳市房管局递交了一份停止办理中宇花园项目房产登记的书面材料——正是这份材料避免了中宇地产两栋楼的产权变更，为范垂华日后出狱争取利益留下了生机。
不过，范垂华的紧急处置手段没有阻止中宇项目的房产被出售。范垂华入狱期间，中宇地产项目近200套房产陆续被卖出，房款去向不明，留给范垂华的，只有中宇地产拖欠承建商的巨额欠款。
1/ 沈阳市检察院扣押辽宁中宇地产部分证照列表。虽然有沈阳市检察院反贪局人员签字，但后来检察院称扣押行为是“按照市纪委领导批示办案”。
2/ 沈阳市公安局扣押的中宇地产部分印鉴。
在“合同诈骗罪”被认定后，范垂华提起了上诉，辽宁省高级法院审查后认为该案判决有问题，撤销了原判，发回沈阳中院重审。2008年，沈阳中院重审宣判范垂华无罪。此时范垂华被羁押的时间也已经远远超过了其“偷税罪”应该服刑的四年期限。重审宣判后，范垂华获得了自由。此后经过申诉，2010年，辽宁省高院还撤销了范垂华“偷税罪”的原审判决，宣告其无罪。至此，范垂华两项罪名全部洗脱，恢复了清白。此后，沈阳市沈河区法院和沈阳市中级法院相继做出赔偿决定书，分别就错误审理其“偷税罪”和“合同诈骗罪”赔偿其24.7万元和8.5万元。
尽管拿到了蒙冤五年半的国家赔偿，足以证明他的无罪身份，但对范垂华来说还远远不够，关键的是他需要拿回公司的证照，要回自己的房产项目。
2009年6月25日，辽宁省公安厅对范垂华申请返还被扣押物品做出书面答复意见书，文中称：“沈阳市公安局经侦支队将暂扣物品返还给被扣押人之外第三人的做法是错误的，应予纠正；应当依法将扣押物品返还给有权代表被扣押人的扣押单持有人范垂华。”
范垂华称，当年10月2日，沈阳市公安局从沈阳市纪委一秘书个人账户中支取了13万元返还给他——这13万元是扣押的中宇地产公司12.5万元现金和6年多的利息。范垂华对此质疑称，扣押钱款为何存进了私人账户？但这个问题相关方面没有解释。
范垂华进一步调查发现，在其入狱后，中宇地产项目已经被全部出售。2011年，范垂华几经辗转，从沈阳市房管局拿到了购买者的名单并获知了购买价格。经过仔细分析发现，所有房屋的买主全是政府官员与国企领导，或者与之有深厚联系的人士，而购买价格仅为市场价的一半。比如其中有辽宁省机关事务管理局某领导夫妻，每人名下各有一套；还有十几位沈阳市公安系统领导或其直系亲属；更让范垂华感到震惊的是，低价购房者中还有沈阳市原市长慕绥新的司机之妻薄某（购买了一套），慕绥新案同案犯、沈阳市电信局原局长邵文章之女（购买了两套）……
众所周知，慕绥新因为腐败早在2001年即已倒台并被法院判处死缓。一个倒台的腐败官员，仍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令人感慨。
2009年，范垂华将沈阳市政府、沈阳市公安局列为被告，把王晓丽等列为第三人，向沈阳市中院提起行政诉讼，要求返还被扣押物品（主要是公司证照）。沈阳中院做出不予受理的裁定后，范垂华又向辽宁高院上诉，辽宁高院做出了“驳回上诉，维持原裁定”的裁定。2010年5月，范垂华向最高法院提起行政再审申请，2011年2月，最高法院做出裁定，认为“原裁定违反法律、法规规定，指令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再审本案”。此后，辽宁高院指定鞍山中院再审。2015年，鞍山中院作出判决，公安局将扣押物品给了王晓丽就是给了中宇地产，范垂华败诉。
无奈之下，范垂华改为将沈阳市检察院起诉至辽宁省高院，请求法院确认当年办案，沈阳市检察院扣押中宇地产19件证照的行为违法，以及由此导致后来一系列证照被使用行为使得中宇地产的房屋被买卖、抵押、备案，最终造成了损失，总计要求沈阳市检察院赔偿2.6亿元。
该案于今年5月26日在辽宁高院开庭审理。被告沈阳市检察院一方当庭表示，办理范垂华案是沈阳市纪委领导批示，扣押是按照上级指示办理，扣押物品后来给了建委，建委又给了其他人。截至《凤凰周刊》发稿，该案尚未宣判。
3、4/ 范垂华从中国银行提取的转账凭条显示，2000年4月5日，中宇地产将500万转给省直地产，次日，省直地产又将500万转回到中宇地产。复核员、记账员两栏空白。
除了要追回中宇地产所开发项目的产权，范垂华还就中宇地产的公司性质与辽宁工商局打了一场官司。
在目前的工商登记中，中宇地产被注明为国有控股企业。范垂华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当年王晓丽虽然代表国有资本入资中宇地产，但出狱后范垂华查证认为这笔资金并未真实出资。根据范垂华和律师在中国银行查询到的两张汇款单据显示，2000年4月6日，辽宁省省直房地产总公司（下称辽宁省直地产）曾往中宇地产账户打了500万元，但问题是，此前一日，中宇地产账户曾汇出500万元到辽宁省直地产账户。“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国有控股的证据”，范垂华称，这两份转账记录疑点重重，复核员和记账员两项内容均为空白。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有国资入股，公司注册资本金1050万元，王晓丽代表的辽宁省直地产也不过占500万元，一半不到，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是国有控股。
2009年，范垂华将辽宁省工商局起诉到沈阳市皇姑区法院，起诉理由是中宇地产并非“国有控股”，辽宁省工商局发布虚假信息；同时也将辽宁省直地产起诉到同一法院，起诉理由是省直地产虚假出资。当年皇姑区法院庭审中，辽宁省直地产出庭的代理人也承认，没有向中宇地产注资。但此后该案久拖未决，后经辽宁省高院指定鞍山市法院审理，2015年4月，该案作出判决，虽然辽宁省直地产早就在法庭上承认没有出资，但是判决书中仍然认定中宇地产是国有控股，范垂华败诉。
范垂华分析，他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到底就是没处理好与官方某些人的关系。
范垂华告诉《凤凰周刊》，在他出狱后追讨房产期间，有多股力量找过他，其中包括原辽宁省政法委书记苏宏章的近亲想从中调解，但他一口回绝。苏宏章因牵涉腐败，已于今年4月被中纪委“双规”接受调查。今年7月，中央宣布苏宏章因严重违纪被开除党籍和公职。目前该案尚在调查中。
范垂华称，他追讨房产会坚持到底。他相信，那些当年购买了中宇地产项目的人士其实比他着急。“如果我的官司最后赢了，我拿回了公司所有证照，那么他们当初签订的购房合同将面临被我一笔勾销的局面，那么他们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范垂华说道。
记者/郭天力
编辑/段文 摄影/郭天力 美编/黄静
新媒体/丰泽 马茹均
本文节选自《沈阳200套房产争夺战幕后》，原文刊载于《凤凰周刊》2016年第24期，总第589期。
点击“阅读原文” 浏览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