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圖｜莫修-文
在所有季节里，秋天，大约是最容易给人时间感的那个。你看着它一点一点地侵略，蔓延，将凉意浸入夜色，将斑斓染上山坡，以枯槁爬上秋荷……就好像看着时间，如何经过一个人的身体。最近读《悉达多》，里面说“这些由细密轻浅的皱纹书写的焦虑让人想到秋日和晚景。”而透过秋日之景，同样让人看到时间。看到它的美丽与哀愁，看到它的馥郁与清冷，也看到它的从容与隽永。秋天的美，是属于时间的。不是某一刻时间的凝固，而是时间的流动。那流动不是像涧溪一般直直地奔向哪里，而是像一滴墨，洇在上好的宣纸之上，宁静，优雅，热烈，又自由。一滴，一滴……它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从最微妙的风声开始，步步渲染，直到山河满是秋，直到离人心上秋……
你或许曾留意过秋天的第一枚落叶，忽而变得高阔辽远的天空，某一个下意识拢紧衣服的清晨，或者是某一天转角忽然闻到的桂花香。还记得立秋那天，白日里依旧热浪滚滚的，没有人分辨得出它与前一日的夏天有什么区别。入夜，我和奶奶如往常一样坐在胡同口纳凉，却不知从何处坠落一只鸣蝉，“啪”得一声，没入草丛里，它一边扑腾翅膀，一边凄哑地叫着，却怎么都飞不起来。终于，动静被一只野猫察觉，它悄悄地靠近，看准目标，一跃而起，蝉声戛然。本以为只是偶然，但在后来的夜晚，常有蝉陆陆续续地坠落，再无法飞回树梢。——倒是饱了猫的口福。我终于意识到，秋天确实来了。它已经开始在夜色中悄悄地漫染它的凉意，尽管匆忙的人们还在抱怨着暑热，但是鸣虫知秋，植物也知秋——生命的能量早已不如夏日那般旺盛了。
有天早上跟爷爷去小菜园溜达，看到丝瓜黄色的花开得美丽，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像是一群悦动的精灵，我感叹着“原来丝瓜开花也这么好看啊。”
爷爷却说，“早几天过来看，花还是开满的呢。现在天气转凉，花已经一天比一天少了。看那边的小茄子，也基本不会长大了。再看那草，夏天狂得很，也拗不过一场秋雨一场凉。”图｜海蒂的花园
想起往年在城市里，总觉得二十四节气是要滞后些时日的。却不知秋的气息早在极微之处蔓延着、酝酿着，只等秋雨为契机，一笔一笔加深凉意，直到天地都变了颜色。待到那凉意终于穿透钢筋水泥的封锁，才终于为人惊觉，然后轻道一声：原是秋天了。
原是秋天了。
视觉的提醒是更为直接的。
在风里打着旋儿的金边银杏叶，初初泛起红意的枫树叶，黄绿褐相间的梧桐叶，还有金灿灿的谷子，红灯笼一样的柿子，笼在雾霭中深浅浓淡各色交织的远山……
对于色彩的使用，秋天是从不吝啬的。它就像一位最高明的画师，信笔挥洒点染，山河大地就铺陈出了一幅极尽绚丽的画卷。
于是你会知道有一种红叫“丹枫”，“漠漠渔村烟雨中，参差苍桧映丹枫”；有一种黄取自“草木”之名，“草木半黄落，楼台深翠微”；霜的“白”来自夜色中，“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有一种绿是天水同碧，“天水碧，染就一江秋色”……《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说到软烟罗的四种颜色，其中一种叫做秋香色。初读时觉得很疑惑，为何会用香来形容一种颜色呢？后来才渐渐明白，有一香字，才成全了秋色独有的韵味。何谓秋香色？它并没有标准的色号，可以是秋香绿，也可以是秋香黄，甚至可以是绿黄之间的流转变化：绿是秋的伊始，其散发的是草木葳蕤的气息；黄是秋色渐浓，那香里便有了长久酝酿的成熟的秋意。图｜孤行喵_
曾骑自行车穿过一片玉米田，恰是玉米成熟，将待收割时。绿已过，黄未满，远看去连绵着铺满了整个山坡。当骑近时，有风裹挟着略带清甜的玉米秸秆香灌入鼻腔，忽然就觉得那黄、那绿有了一种亲近的生命感。哪怕已经骑过去很久，那种气息仍然萦心间。
于是知道，秋香色不是一个定义，而是人与天地生命相应的感觉。色是眼中的惊艳，香是鼻尖的余味，还有色中的光影，香中的清冷，全都如琥珀一般凝结于“秋香”二字。直到有人以体验解码，便拥有了一个鲜活的“秋香色”，如置身秋野间——这是独属于中国人感知体系。
大约也因此，秋色总有着不同于春的悠远、隽永与深情。
加缪曾说，“秋是第二春，此时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朵鲜花”。而我却更喜欢清代诗人黄景仁的一句，“若比春花争得似，不输秾艳祇输情”。
夏日的躁热已经远去，深秋的寒霜尚未来临，风吹过是恰到好处的微凉，诸般色彩在植物身上初露端倪，果子殷勤地奉承着它们的香甜……天空变得高远澄净，心里也开始有了些留白。空荡的心情最适合想念。就像诗人黑塞说的，“秋天意味着一个人对自己或他人生活的回顾，秋天意味着往事，秋天意味着追思之情。”你可以坐在郁达夫的秋天里，“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的蓝朵”，想念一个遥远的人。大大方方打开记忆的锁，细细摩挲那些温柔的旧时光，让想念的心情也晒晒日光，然后在夜色降临时，再认真地将其收起。带着幸福的余温，也可一夜安眠。这样的日子，也适合相见。不会像春天一样匆匆，也不会像夏日一般难耐。秋天让人的心情都沾染了几分松弛感。约起那个许久不见的朋友吧，顺手带上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一起踩着落叶散散步，聊聊生活，聊聊过往。原来，那些看似平淡的友情并没有在时间里消散，反而历久弥香。一个人待着也是好的。可以抬起头看看云，目光所及只有云天，会让人有微微眩晕的幸福感。云朵轻轻薄薄的，像飞羽，像棉絮，像不小心就被吹散的烟岚，而天空，是一汪湛蓝高远的水，让人不自觉地沉入其中。想起余光中笔下写的，“每个人都幻觉自己像两万英尺高的卷云那么轻，一大张卷云卷起来称一称也不过几磅。又像空气那么透明，连忧愁也是薄薄的，用裁纸刀这么一裁就裁开了。”是的，所有的心事都变得轻盈盈的，随风飘散了。一切都是好的。就去享受这个秋天吧，别枉费了这难得的好时光。前几天，再一次散步去了荷塘——夏日时曾去过的，那时荷花开得正好——这时节，却见到片片掉落的花瓣，见到被枯褐色的斑点侵蚀的莲叶，有朱颜辞镜的凄凉；也看到一枝孑孑独立的枯槁莲蓬，像是秋日屹立的风骨。我好像看到了时间，看到了一条流动的河，它行到了秋天，还将继续向前。而我们，不可瞻前，无法顾后，拥有的，只是这个秋天。图｜行走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