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首圖、封圖|「誰最中國」
看青瓷,就像看一个人,别指望一眼看透。不一样的时间,不一样的阅历,不一样的心境,都会带你看到不一样的青瓷。然而对此却也不必着急。因为一眼是一眼的所见,一重有一重的相识。是喜,是厌,是悦,是怜,都无碍。有时候,恰是这种慢慢听说,慢慢升起的宛转而周折的情愫,或才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真真实实在心上打了一个结。由此识得,由此偏爱,由此变得,你与青瓷有关。
透亮的釉色,沁润的触感,甚至那些因为烧制时难以控制的条件所造成的釉色的诸般变化,好像都能在玉上找到相似的源头。记得浙江博物馆曾设古代陶瓷陈列展,主题名即为,“昆山片玉”——昆仑山下一片玉。初听,你大约也会和我一样觉得恍惚诧异,为什么一个陶瓷的展却非要取“玉”字作名。据说,这四个字来源于一件南宋龙泉青瓷器的底部铭刻。而,当你慢慢回味,又忍不住感叹这个名字取得太妙。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在历史进程中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片段,却又恰恰好,在不经意间透露着青瓷,乃至瓷器最初的由来。
从原始瓷到成熟的青瓷,大约可以想象成这样一个场景:越地的先民第一眼看到陶器表面偶现的“类玉”的光泽时,决心要烧制出这样的器物,几经试验,终而有了青瓷。所以,青瓷,因玉而生,类玉之质,便是天然带着玉的性子而来的。而玉,是石之美者,是君子之徳,本身就已经超越了审美价值,而有着独特、传统的中国文化的精神意味。唐代茶圣陆羽推崇青瓷,将越窑青瓷列为茶碗之上等,说她“类玉类冰”。“碗,越州上,鼎州次,婺州次,岳州次,寿州、洪州次。”“南青北白”也因而在他眼中,有了质的参差。于是写道,“若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不如越一也;若邢瓷类雪,则越瓷类冰,邢不如越二也;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绿,邢不如越三也。”
又或许,之于青瓷,“宋”早已不单单是一个标记年份朝代的名词,而是一个代表前缀的形容词。青瓷,是很“宋”的。她有宋的雅,有宋的逸,甚至有宋的精致和脆弱,清逸和冷淡。反过来呢,宋朝的风雅,似乎也被揉捏进青瓷的瓷土里,天青、粉青、影青、梅子青……在一抹抹青而不同的颜色里,叙说着宋的故事。就像人人都知道宋徽宗,历史上唯一一个书画美学造诣胜过帝王本职千百倍的皇帝。有人说,徽宗的书和画都算不上一流,但他的青瓷可以。《爱日斋丛抄》里如此归纳青瓷之色:“自古陶重青品,晋曰缥瓷,唐曰千峰翠色,柴周曰雨过天青,吴越曰秘色,其后宋瓷虽具诸色,而汝瓷在宋烧者淡青色,官窑、哥窑以粉青为上,东窑、龙泉窑其色皆青,至明而秘色始绝……”| 天青·雨过天青云破处
清代朱琰的《陶说•古窑考》中记载,天青色是后周柴窑特有的瓷色。“后周柴窑,柴世宗时烧者,故曰柴窑。相传当日请瓷器式,世宗批其状曰: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作将来。”天青,由此而来。然而,柴窑的踪迹却早已不可寻,它成为了历史上最神秘的一个窑口,变成了一个梦,晃晃悠悠到了宋朝,由汝窑带着几分梦醒未醒的迷离,把天青的余味留给了千年后的我们。| 粉青·晨露未干时,隔纱望晴空
同样神秘的还有北宋官窑的粉青,这个由宋徽宗亲自监制、指挥、设计烧制的巅峰之瓷,如今留存的也仅有零星几许。粉青相较天青更为低调、内敛,或许是跟随着宋的南迁,这抹淡然的青,又在南宋的龙泉“重现”。说重现,却又好像是新的,只是冥冥中仿佛某种命运的安排。| 梅子青·梅子流酸泛绿时
龙泉窑,于两宋之际,融合南北青瓷工艺,渐而成为青瓷集大成者。
一抹粉青,一抹梅子青。一个哥窑,一个弟窑。
也在宋朝,随着海上丝绸之路,龙泉青瓷随着颠簸的船帆到了东南亚、中东、非洲、欧洲……在海外,龙泉青瓷有了另外一个名字,Céladon(雪拉同)。据说,当时欧洲人初见龙泉青瓷,正有一出风靡的舞剧《牧羊女亚司泰来》上演,戏里的男主人公Céladon穿着一件青布长衫,清逸飘渺,与龙泉青瓷的颜色极为相近。看青瓷之青,你总觉得她是充满变化的,除却天青、粉青、梅子青,还有诸如影青、月白、豆青、蟹壳青……但与此同时,你又觉得这种变化本身恰恰就是“宋”的美学气质。好像一千年前,一个朝代早已更迭远去,但它的某种精神,却仍以瓷之身、瓷之色长久地流传了下来。
唐人赞越窑之秘色,“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道教对青色有追求,所谓“青词”,即信道者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的符箓,天为青,故写在青藤纸上,以青为名。宋人偏爱青色,因为那是天的颜色,是山的颜色,是万物萌生的颜色,是东方的颜色,是万古不灭的生命的颜色,就像取自天地间的一缕神魂,原原本本复刻到一只只碗盘杯碟当中。
那是从一种审美的认同,到一种感知的相通的转变。像你认识一个人,从寥寥几语的表象,慢慢深入听说其内心的声音。青瓷的神,仿佛就在隐隐约约间,对你若隐若现。
如果说,青瓷的远,在神;那么,青瓷也有一种“近”,在意。慢慢品味青瓷的韵味,你好像能感觉到一种“人间”的味道。或是处于世间所修炼成的内在的克制,或是一种性格的收敛。宋时,有“白瓷有芒不堪用”的说法,并随之开始盛行烧制青瓷。马未都先生在讲瓷器时,曾讲道这个“芒”字。有一种说法,认为“芒”即“芒口”,瓷器覆烧时,口沿无釉形成;但他也提到另一个说法,“芒”即“光芒”,徽宗崇尚道教,喜幽不喜芒,因而偏爱青灰色的青瓷。历史的字眼没有办法全然深究,但青瓷,其意蕴,没有白瓷的“芒”,也没有建盏的“野”,好像是以一具仙骨伫立人间的模样。色彩间的拉扯,成为一种诉说。来来回回,进进退退,似乎是在寻找一个中和的位置……恍然大悟,所有瓷器中,大约青瓷就是最能代中国传统文化的。兼有儒家的中庸,佛家的平静,道家的飘逸。层层叠叠,于瓷一身。
编辑 | 谁最中国
图片 | 谁最中国/故宫博物院/浙江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