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龙川江的奋斗身影——忆聂正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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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父亲说:“你聂叔叔病了,你代我去看看吧。”此时的父亲已是高热缠身,行走不便。聂正科老师是爸爸的忘年交,脑血栓中风后抢救过来,右手、右脚彻底使不上力。躺在病床上的聂老师面色凄凉,凝望着窗外的世界,默默一叹,对前去探望的我说:“书生当穷,信乎?”
不怪聂老师心凉,三岁时刚学会走路不久,一场脊髓灰质炎,导致右脚小儿麻痹,一副拐杖,拄着生活的真面目;中年后一场脑血栓,家中顶梁柱迎风折断,妻子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娇儿还在念书,生命的悬崖在摇晃。穷愁潦倒身,坎坷多舛命,天意何其弄人。
聂老师的二弟聂叔后来把他接回了曲石镇江苴村大寨子老家,在那个生养聂老师的地方,他或许会恢复得好一些。
高黎贡高大雄伟,起伏的山脉用它伸出去的千万条手臂把村村寨寨搂抱在视线所及的天边,山景映衬着的,依旧是弥散着扒根草香的一方水土。其间的一些小坡脑有掩有映,几条溪水有隐有现,还有常年积水的秧田明如方镜似的,在低处闪着波光。村中房屋虽是散居,但家家都是桃红李白翠竹掩映,掩映得人们心里一时很有了些诗意。
做为一个男人,聂老师骨子里的硬气还是有的,他很坚强,成人后自力更生,跟家乡的所有男人一样,在上完那个年代该上的学后,照例结婚生子,照例为养家糊口劳碌奔忙。因为腿疾,不能参加高考,也就无法参加工作,盘田种地不是他的强项。在家乡的泥土上流了几年汗水后,想去西南边的邻国弄几文铜钿,以期比乡邻们生存得好一些。这种想法并不奇怪,“穷走夷方急走厂”是腾冲男人的底牌,前人走出去的辉煌对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有着美丽的诱惑。就这样聂老师单枪匹马,提起脚出了国门,注定了后来的结局,像出去一样草率,草率到发财梦断,铩羽归来。这个经历是父亲告诉我的,出远门影响到聂老师后来的一生,江湖落魄,囊中羞涩,玉堂金马,命里轻笑。
聂老师家背后有个大鱼塘,这个是我去过的。一片蓊蓊郁郁的荆竹林,竹林的一边,有很多竹梢,正像鸡尾一样弯弯地垂在水面上,优美地垂出一道属于山乡的风景。距离大鱼塘的一湖碧水,水光潋滟,湖边绿树环绕,鸟声婉转,远处是高黎贡山青色的山峦,近处是阡陌纵横,田畴相连。小山村像个世外桃源,乡亲们有人挑水,有人唤儿,有人提着一篮新掐的蔬菜走出小园圃,一树桃花映着竹林,真真是好看。
文人亦有芳心。
二十岁那年,聂老师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获得过省文联2000年度“边疆文学新人新作奖”,是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大约有200万字的作品在省、市、县各级刊物发表。他写龙
川江系列作品,语言朴实得搭讲白话一样,这些乡野轶事的文章,我们都喜欢读。他的才华逐渐得到认可,乡邻们称赞他是“龙川江怪杰”。
龙川江源头方圆几十里内,东西南北分布着四小集一大镇,大镇名叫江苴街,街道历史悠久,经岁有年,追溯上去,那该是南方丝绸古道鼎盛时期遗留下来的马帮驿站。这个“驿站”聚成的小街子,很长时期是高黎贡山西麓的一个重要集镇。早年间,聂老师在街口处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在这里勤写文章,为当地人代写文书、诉状以维持生计。《红线姻缘》、《女人如花》、《坐化的风景》、《龙江怪人三题》、《绿牙四婶》《痴臆未归人》、《粥米酒香诞歌酽》、《漫话“路向”》、《闯名》、《刘楚湘艰难摄政事》、《醇风厚俗,匡时济世——李根源儒家民本思想试述》……一篇篇文章如甑笼里一层层白面馒头,带着热气,散着麦香,撑起过家人的梦想,得到过文友的鼓励、文联的资助、社会的关爱。那时的他,温和又自信,谦虚且热爱着这个世界。
那年腾冲文化馆搞文学创作笔会,散会后一群文友约着到油灯庄老家看父亲的土洞。来到大竹园,沟水冲断了路面,有人绕道而过,有人挽起裤腿,聂老师正犹豫着怎么走,父亲收起他的双拐,一把就把他背起来跨过去,惹得身后一群热辣辣的文学青年哈哈笑。这个故事是文化馆马老馆长讲给我听的,父亲豪迈,定会如此。他们在老桥头合影留念,在灯下彻夜长谈……
聂老师油灯下善讲故事,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半面人”。他说:“人生中会遇到一些蹊跷的事,说不清楚。那年从邻国出远门归来,来到芹菜塘,遇到一个美丽大方的姑娘陪我走了一截路。我对她说这回出门生意亏了本,发誓今生再不做生意了,可遇到她又改变了主意。我说的是真话,她的开朗让我振作,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不叫我这个倒霉蛋伤心绝命。我们相谈甚欢,岔路口时姑娘和我告别,在她转身时猛然看到她右脸上灰褐色的斑块,那颜色和斑块的形状,让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我隐约感到某种似曾相识。——但那时候,我来不及深究,我有点不忍再看她那半边脸,我甚至自欺般把视线重又回到她美丽的左脸上,她的左脸还在向我微笑,她的手还在对我挥舞……”
“后来我去找过那姑娘,怎么也找不到。鬼使神差般去到芹菜塘那块立在路边的大石面前。突然,我看见那块石面上的灰褐色和石面上分布的鱼鳞状斑块,简直就是那女子的右边脸。或者说,那女子的右边脸就像这块石头的缩小图案,我就这样望着那块石头呆住了。”
聂老师说:“我一直记得她转身时肩膀一耸一耸的,如今想来,她的这一转身,都揪扯着心肝肺腑,致使我从她离去至今,会有某种无端的心惊。那时,我就隐约感到,这世上的美与丑,贫与富,生与死,总是这样如影随形、连体伴生的,这残酷的人生。”
聂老师是自己经历过,念念不忘。我听过一遍,就记得了那么几十年,人生际遇这么奇幻,给了他才华和机遇,也给了他疾病与坎坷,老天爷,这是什么逻辑?
在聂老师搬到城里四街老百货大楼对面租住的时候,父亲上城时喜欢到他那里坐坐、聊聊。聂老师劝说父亲用电脑写作的种种好处,父亲笑着说手指头按着电脑键,就不知道怎么写文章了,还是坚持稿纸上一字一句的笔耕苦旅。
聂老师电脑写作速度很快,他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人生在世,本就是一件苦差,倘若一生尽是忙碌着一些琐事,而耽搁了自己的心愿,那这一生岂不是太糟糕了?而且,我已经准备好为梦想付出应有的代价了。想当年,曹雪芹穷困潦倒大半生,呕心沥血十余年,才得出一本《红楼梦》,我虽然不敢和他相同并论,但也绝不会逊了尔等文人的骚气。”那时他的小说集《来自高黎贡山的传奇》(暂名)和小长篇《红线姻缘》正在预备出版中。
怎料一场中风,家庭陷入了困境。2017年1月,腾冲文联、作协等一群人自发组织前去看望因病致贫的聂老师,后来引发社会关注,保山文联的领导也前去慰问。聂老师的家是清贫的,三间破旧的房屋在阳光下静立着,简陋的小院里,堆放着砍削好备用的料子,多年来建房的心愿一直未能如愿。聂老师一场大病归来,病情时好时坏,病根难以痊愈。那天在阳光下,理了发,换了衣,聂叔搬来一把藤蔑椅让他躺得舒服些。清咧的草木香,斑驳的竹篱笆,黄灿灿的香橼果,大母鸡下蛋后的“咯咯哒”,熟悉的家园气息,聂老师精神也“好些呢”。
大家的热忱,聂老师记在心里,寒夜明灯,温暖人心。我不知道其他人的情况,但聂老师后来是给我打过电话,为我们去看他这件事亲自表示感谢。他是一个很客气、很有良好修养的人。
聂老师的病日渐沉疴,聂叔的家堂上摆着一碗泡米的水,我们乡人无论做什么事,总要寻找某一对应的心理寄托物,而且,很多时候还被这“寄托物”所左右。譬如眼下的这一碗“水米”,如果漂浮在水面的米沉下去了,那么聂老师就会不久于人世,从此人心惶惶,个个忧虑。我知道聂老师不畏死,病缠紧了,死亡只是迟早的事。但在我们农村“从来如此”的习惯面前,我不能以我在乡人心目中尚属浅薄的见识,去对这种“寄托”品头论足。
我默然了。
人生得失,皆有定数。聂老师身残志坚,才华横溢,年轻时血气方刚,不惮于命运搏斗。疾病的折磨终究让他远离闹市回到落寞,大病后生活无法自理,使不上力的右边肢体倍感疲惫,再无著书之志,唯放心不下在玉溪读师大的女儿。
一个寂寥的秋天,一阵风雨扣门,一只黑色的猫缓步来到火塘边,它骄傲优雅,落爪无声,幽幽的绿光在渐渐灼热的气息中游动,寻觅着生命的延续。突然,它停了下来,一个跳窜,轻轻地融进了黑暗中。火塘里的火柴头“啪嗒”一声轻响,断了,一缕青烟弥散在烟熏火燎的堂屋中。
父亲去世一年后的同月同日,聂老师走了,生于1964年,卒于2017年7月31日,终年53岁。一头闯进这个新鲜而又恐惧的世界,还没来得及好好读懂,时值盛年的他就走了,文人,逃不过诡异的命运之手,逃不过生死轮转。
仰望天堂,遥念父辈,大恸。他们再相聚,已是天堂,一群看起来一样的人,凭着各自对时空有着相近的感悟又聚在了一起。他们是夜行的人,用脚步祈求黎明,他们走时,有漫天星光相送。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清清龙川江日夜流淌。聂老师爱过、恨过、闯荡过、悔恨过、得意过、落魄过,一生沉醉在高黎贡山、龙川江畔山光水色的温润中,这还不够吗!至于那世俗缺憾,又哪里用得着耿耿积郁,难于释怀呢?
文 ✎ 段秋云
图 ✎ 聂 彦
编辑 ✎ 李燕滔
审稿 ✎ 申美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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