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列车上的车窗、马扎与驻京办 | 土逗事
车窗上的水蒸气凝结成的黄黄的水珠,结成冰了一点点往下滴。
作者 | 吴碧莲
编辑 | 小蛮妖
美编 | 黄山
24小时的站票,买了个小马扎就上去了
十年前,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话,甚至还没有实名制,那时候的抢票全凭两张腿一张嘴。为了排一张票。征战北京西的日子里,我熟悉不同售票窗口的职能和工作时间,清楚每层楼道里公厕的具体方位。如今我可以精通窗口、电话、互联网、手机软件的抢票达人。但十年前我就是一个连“花钱可以坐餐车”都没听说过的“站票”小白。
那一年,北京西站早上七点开票。由于学校订票不利,代售点不卖学生票,我和两个同学相约三点前往火车站排队。完全没有经验的我们以为零下十度的日子里,街边堆着还没化的雪,天还没亮,一定可以占到前排的位置。一到车站广场,一条蜿蜒近几十米的进站队伍瞬间烧毁了两天定下抢卧铺的宏伟蓝图。而这还仅仅是售票厅外面。
队伍被蜿蜒的铁栅栏分成了一个个“方阵”,等前面一个方阵进站了,后面方阵的再补位向前。虽然广场上搭起了临时棚子,但是起不到任何防风的作用。等待的时候,有人站着,有人坐在地上,有一些明显更有经验的带上了当年的抢票神器——“小马扎”。
《归途列车》
那会儿职能手机还没普及,一旁的同学拿出MP3开始听相声。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已经聊到和周围的人没话说了,天开始蒙蒙亮。快到七点放票的时间了,我们前面还有好几个方阵没有进去。没有带干粮的我们又冷又饿,但是想着出去买个东西得好久才能挤进来,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我们三个就分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喝。
“下一队,下一队”,武警哥哥提着扩音器,整个夜里都在重复这句话。窝在方阵里的我们,心情随着你所在方阵的位置还有时钟波动,一开始焦急、然后后无奈、再到兴奋、又到时候还会愤怒。真的。说实话,这种时候你特别能理解那些因为一些小摩擦大打出手的人,在冻到脸已经麻木的天气里,你会习惯性的痛恨排在前面的人为什么不能快一点。
终于,上午八点四十,好不容易排进了售票厅,可以暖和一点了。结果根本不是进到大厅里面,而是把我们引到了外面搭的临时售票大棚。终于排到我的时候,不出所料只有站票了。“心想算了算了,特快的站票也要比学校订的绿皮慢车强”,拿到票之后我们几个回学校睡了一整天,醒来还觉得冷。
来源:视觉中国
终于到了乘车的那一天,我带着自己提前从学校市场买的小马扎提前一个小时到了火车站,经过车站广场的时候,到处都是人席地而睡。候车室里的乡音逐渐熟悉了起来。离上车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几个带着红帽子身穿好马甲的工作人员开始过来要喝:“有没有提前上车的,十块钱一位,一块去一位啦。”
终于熬到了上车时间,见识了寒夜风中排票的阵仗后,排队检票上车实在是太小意思了。到了车厢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这列车实际上只有四节硬座车厢,我找到了自己车票上所标示的那节车厢。
人们堆在狭小的车门口,用尽全身的气力往里塞。多数人都扛着比人还要大的包袱,有的包袱先进去,有的人先进去,当时就像过去每年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我妈灌腊肠的样子。我两手抱着马扎,凭借着娇小的身材优势,见缝插针总算是挤了进来。
可是进到车厢里又能去哪里呢,我呆呆这站在车厢连接处的中间,旁边的厕所已经挤满了人,往前往后都没有下角的地方,更别提展开我的小马扎了。我就这么举着马扎,背着重重的包,等待着列车开动了。
旁边有个大叔,在靠近连接处的座椅旁边坐着,看到我举着一个马扎,向我示意说可以坐他旁边。我蹑手蹑脚的穿越人堆,来到他的身旁。大叔把身边塞满行李油漆桶挪了个位置说:“你把凳子放下,坐这吧”。为了报答大叔的恩情,我提议我们俩轮流坐我的小马扎。
火车站票
总算是坐定了,但是漫长的旅途刚刚开始。大叔开始跟我讲述他以前当兵的丰功伟绩。万万没有想到,火车开了不到两个小时,大叔的故事还没有进入千禧年,我的小马扎就散架了。屁股重重落地的那一刻,对于一个没有吃过什么苦的学生来说,觉得自己的尊严已经跌到了谷底,但是嘴上被自己的滑稽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凳子坏了你还笑”,大叔说着就让我起身帮我把马扎的架子拆了,让我坐在马扎上面的几个大布条上。在这节车厢,不这节香肠里,能坐在地上的我已经是幸运儿。周围还有不少人,实在是找不到屁股落地的空间,全程站着。
由于离连接处比较近,在下火车的门边上,基本上每到一个站,我们就要乾坤大挪移一次,给乘务员还有下车的人让出位置。一路上刚刚眯了一会儿,就会被弄醒,要么就是被路过的人碰醒,要么就是被这节“香肠”里的高温热醒,要么就是被小孩凄厉的哭声吵醒。
我们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但是我发现周围坐着的人都没人觉得口渴。一开始我以为大家行李太多,没有带水壶或者买水。实在是渴到不行了,我拿出水壶灌了一大口。见我喝得如此肆无忌惮,大叔小声跟我说,“人家到座票的中途还能去趟厕所,回来照样有座位,可我们这些占了块地的,你花二十分钟挪过去上厕所,回来就连这片地都没了”。
绿皮车厢里最后的尊严
经过第一年现场抢票的失利,第二年说什么我也不能放过学校这条至少坐票保底的购票渠道了。不出所料,学校出的是临客坐票,传说中的“农民工专列”,全程32小时,这可比普快还要慢七八个小时。
“再怎么样也要比去火车站守夜买票强”,从来没坐过临客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一边安慰起同样订到临客的室友,一边窃喜这临客实在是太便宜了,不到一百块钱,可以坐三十多个小时。
终于到了返乡的日子,我提着小箱子驾轻就熟来到了北京西站,找到了小红帽,交了服务费,成为第一拨登上列车的人。上了车我才知道,临客是最古老的绿皮内燃机车,全车无空调,乘客还没上来的时候就像演民国电视剧一样。
我放好行李不到五分钟,车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了,这还是绝大部分乘客没有登车的样子。很快,人潮的声音越来越大,乘客们提着比自己还要重的包袱奋不顾身地往里挤。之前还孤零零趟在行李架上的小箱子瞬间被盖的无影无踪。
来源:乙图
我隔壁坐了一家老小七口人在北京开了一个小吃店,父母和爷爷奶奶分别买到了一张坐票,但三个小朋友是没有票的。这一家人坐定以后,父亲娴熟地打开一个包袱,是一张紧实的行军被。被子往座位底下一铺,三个小孩依次排开,刚好睡在座位底下。
大家尽可能的榨干车厢空间后,火车缓缓开动了,车里虽然没有空调,但有锅炉可以供暖。密不透风的“腊肠”里,脚味、汗味和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窗上的水蒸气凝结成的黄黄的水珠,结成冰了,又有新的水珠附着在冰上,一点点往下滴。
这趟车的拥挤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去年的无座特快。即便是密不透风,去年的车厢里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站票还能往地上坐,但如今这缓慢的绿皮车里无座的人有三分之二都是站着的。实在是太热了,可是根本没有空隙让你伸展脱衣服。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有需要的吗?”听到这熟悉的叫卖声,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都这么挤了就别卖了,过不去的”,“这人都站不稳了,还卖什么饮料啊”,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声讨这位不近人情的列车员。
“我这是工作规定,必须得过去啊,麻烦大家让一让,让一让”,列车员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小哥,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寸步难行的环境里,小推车在他手里有了披荆斩棘的本领,逢山开路,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已经闯完一截车厢。
车摇摇晃晃到了夜里十一点,熟悉的声音回来了,“最后一趟了,最后一趟了”。“开点窗户吧,我们要闷死在这了,我们这有老人,已经快不行了”,一位站在车厢最中间的大姐开始喊。“开窗户,开窗户,有人要晕倒了”,另外几个乘客也开始呼喊。
车里突然喧闹了起来,伴随着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坐在窗边的我都已经有些透不过气的话,那么车厢最中间的早已在高温和缺氧的状态下支撑不住了。我们这节车厢刚好是火车的第一节,按照规定,在行使过程中,车厢里即便是有活动窗户也是不能打开的。
列车员小哥见情形慢慢失控了,态度逐渐软了下来,终于把车厢与车头连接处的门打开了。清冽的风迅速灌进来,你能感觉到逐渐枯萎瘫软的肺泡开始伸缩膨胀。整个车厢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开始欢呼。
十五分钟后,整个车厢的温度开始回归正常,氧气也充足了,但是靠近车头乘客开始抗议,“快关门,快关门,我们要被冻死了”。一位大叔开始冲向车头,找列车员关门。由于火车连接处的密封性和保温本来就不好,位于火车两端的温度并没有比车厢外温度高多少,这车门再一打开,一股股冷风呼啸地冲刷进来,无异于将前面的乘客置身于冰天雪地里。
腊月二十八凌晨,新年的前两天,在一辆由北京西开往南方的临时客车一号车厢里,一场关于开门还是关门的征战开始了。双方都用了极尽刻薄语气和词句争夺对自己来说事宜的温度和空气。
“你们这些人怎么都这样,我们中间有老人,都要晕过去了”,中间的大妈像是压缩了中间地带本就稀薄的空气,向车头嘶吼。
“要不我跟你换换位置,你来我们前面试试?冻得骨头都掉了”,车头的大叔并没有示弱,死死守住他能随时关门的地理优势。两边就这么吵了十多分钟,整个车厢眯着眼的乘客基本都醒了。
双方僵持了很久,列车员小哥出来了:“你们再吵我就叫乘警过来了!”小哥对着拿出对讲机报告了一番,十分钟后列车长带着两个乘警过来了。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
列车长提出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每二十分钟开门两分钟,既保证空气换新,有不会让车头的乘客着凉。夜深了,车里声音逐渐被喊声和小孩哭闹取代,列车员组织车头的几个小哥承担了“人工空调“控制器的工作,负责把门。
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那个晚上的光景与气味,那个晚上的撒泼打滚与据理力争。一群在中国漂流迁徙的穷人用最古老的方式来争夺温度和空气——那节车厢里最后的尊严。
驻京办与老黄牛
又是一年买不到票的时候。那年凑巧,刚好有同学在北京实习,因为家里的关系他住在我们市的驻京办招待所里,声称可以让驻京办帮忙买票。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说过,有人来北京钱包被偷,就在某某局门口举个“我要告状的牌子”,不出半天就有老乡把你免费“护送”回家。
来源:视觉中国
这驻京办每年迎来送往这么多人往返两地,还经常需要加急次日达,要是没啥内部通道的话,不得坏事儿么。对春运这件事深深绝望的我心想,今年怎么样也要搭上这个便车。
和同学约定好返乡的日子,我拖着大包小包来到了位于一幢二环老旧小楼里的驻京办,一个就算定位在地图上也很难找到的地方。一个不大的门脸下面一块塑胶金色小牌子漫不经心地印着“xx市驻京办”几个小字。
进到楼里,第一层是一个小饭馆,专营家乡小炒,临近春节已经关门了。二楼是由一个四室两厅改成的办公室,工作人员住宿、办公的地方,门口有一个书报架,上面整齐挪列着《人民日报》、《参考消息》还有《驻京办商会会刊》。三楼和四楼则是招待所,大大小小十多个房间,前台满满当当堆放着老旧的拱屏显示器、已经泛黄的电话、布满灰尘的集线器和密密麻麻的网线。
我和同学在他住的房间里聊了一会儿,等着坐晚上的火车回家。下午六点,驻京办开饭了。二楼的客厅里支起了一张大圆桌,八九个人围坐在一起,有后勤张姐、一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两三个来京办事的官员和老板。
饭局上,驻京办的王主任开始向官员们介绍起我这位同学,“这位是李局的公子,现在北京实习,住在我们这里”。
“原来是李亮啊,都长这么大了,小的时候你和我家小东玩过的,你还记得么”,一位阿姨突然停下了碗筷,突然变了腔调,对我们热情起来。
“记得记得,阿姨好”,同学客套地回复。
一旁的张总熟练地接过话与同学寒暄起来,像是在审问什么,但是字里行间又显示得既威严又不经意。
“没票了?昨天不是说一定能买到么”,王主任有些生气地质问起后勤张姐阿姨。
“昨天黄牛说是有票的,刚打电话来说所有车都已经没票了,加多少钱都没有了”,后勤张姐焦急地辩解。
转头,王主任向我们解释:“实在是不好意思,春运票太难买了,这样吧,我等会给列车长打个电话,我们到站台上就可以直接上车。”
张总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用命令的口吻说道:“小吴啊,是我,老张,我现在在北京买不到票回来了,你帮查一下你们东航还有没有今晚的机票,头等舱也可以,有的话帮我订一张。”
另一边,王主任也拨通了一个电话:“晓光,你们今天不是要通宵开车回去么,你们车里还有几个位置,是这样的,今年的火车票特别难买,你们有还有座的话,我这里几个朋友可以和你一起开车回去。”
“叔叔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现在尽量去赶火车,要是赶不上你们坐我朋友的车回去”,看着王主任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这偌大的北京还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就这么来来回回,我们到了出发的时间,八个人拿着大包小包,挤进了驻京办的面包车。在王主任的带领下,我们试着开车从北京西站武警入口的铁门直接进站,王主任下车,开始和看守大门的士兵交涉。
“我是XX办的王主任,现在这里有几个领导要进站坐车,还麻烦你让我们进去”,王主任看起来底气十足又小心谨慎,像是在偷偷告诉士兵一个传世秘诀。
士兵听了之后一脸冷漠的样子和保安亭里的士兵说了些什么。王主任看起来似乎有些火,但是被他老道的殷勤脸孔紧紧包着。看得出平日里神通广大、八面玲珑的他,突然像是一只受伤的老虎,有些不知所措。
不一会儿,王主任小跑上车:“今天上面有领导来检查,不能让我们进去,赶紧下车,现在还有半个小时开车,找‘小红帽’带进去(乘客只需要花钱,就能通过火车站专门为“小红帽”开辟的服务通道登上火车)。”
我们几个立马拖上箱子,飞奔起来,去地下二层的到达口找“小红帽”。
“今天领导来视察,看得严,四十块钱一个人”,“小红帽”大叔手里牵着一个折叠推车,有些不耐烦。
“我们八个人能便宜一点么”,王主任语气变得温柔起来,开始与“小红帽”讲价。
小红帽
“也就是我敢带你们进去了,你问问其它几个,你给他们一百块也不敢带你们呐”,“小红帽”突然放大了声音,像是对周围的人们宣告着什么。这时候又来了几个托着行李箱的,咨询“小红帽”带路的价格。
看到“小红帽”的服务这么紧俏,王主任询问了我们能否接受每人多出40块钱。从人山人海的西站北广场好不容易挤到这里,大家都归心似箭,谁还管这四十块钱呢。
谈妥价格后,“小红帽”开始带着我们一路狂奔,还有十五分钟火车就关门了,刚刚还坐在商务车里想着从办公入口从容上车的我们,突然像是一群落荒而逃的难民,再慢一步,就会被炮火轰炸。
跑了大概有五分钟,我们到了一个栅栏前面,栅栏背后站了四五个工作人员。“小红帽”的趾高气昂的态度突然软了下来,跑上前交涉。看到工作人员强硬的态度和“小红帽”一面讪笑着,一面不肯走的样子,同学在我旁边悄悄说,“看来今天回不了家了”。一旁的王主任听到了这句话,脸色僵硬而尴尬。
因为北京西站全面解严的原因,我们当天没有上车。来北京“办事”的张总坐了当天最晚的一班头等舱飞去了家乡临省的省会。晚上十点,驻京办的客厅里,电视新闻播放着某领导视察北京西站,春运工作有条不紊的节目。
张姐看了下手机短信,有些兴奋地说:“黄牛说他弄到明晚的卧铺票了,每个人加80!”
王主任的紧绷着的脸终于松了下来,拿起了电话,一下子燃起了声音里全部的热情:“李局,今天北京西站解严,没能赶上火车,小李在我们这多住一晚,明天保证把他安全护送回家”。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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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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