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记者说:靠伊斯兰化硬销强人政治,难解土耳其的忧郁 | 土逗谈
2017年4月16日,土耳其修宪公投,这一修宪被视为土耳其建国以来最重要的历史转折点 ,土耳其的政体将由议会制改为总统制,总统集国家领袖与政府首脑于一身,并能多番连任。埃尔多安治下日益伊斯兰化的土耳其,作为位处亚欧十字路上的世俗化伊斯兰国家,又是北约成员国及重要的反恐伙伴,值得关注。
作者 | 张翠容
编辑 | 耄耋
美编 | 黄山
我六年前来过土耳其,当时气氛仍算自由,也未有发生甚么恐袭。但今次则真的有很大分别,有一种必须步步为营的感觉。首先,人多的公众地方不宜久留,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这个国家仍在紧急状态令 ( state of emergency ) ,本来在3月19号到期,可是自四月中修宪公投一结束,政府却提出延长三个月。
公投之后:何去何从土耳其
这意味着甚么呢?为何要这样做?公投后我在安卡拉市中心街头上,不时踫到如临大敌的警察,匆匆往前走。在我酒店附近曾发生有人不满公投结果进行抗议行动,说时迟那时快,警察已抵至现场驱赶,留下10多人不愿走的,可以想象他们的下场。
土耳其为修宪举行公投,图片来源:作者
在紧急状态令下,记者也得要小心,我指的不是本地记者,异己记者早已被清剿了,接近200名本地记者目前在监狱中,成为全球最多记者遭以言入罪受牢狱之苦的国家;不过外国记者也一样会受驱捕,最方便的指控是间碟。
在公投前的拉票活动,我游走在支持与反对阵营中采访又拍照,一名警察走过来问长问短,又查护照,之后表示,他喜欢中国人,只是有职责在身。事后我记起,我在支持阵营中穿梭不会有警察留难,采访反对阵营便有事了。
有当地朋友表示,自去年因政变而颁布这个紧急状态令以来,已多次延长,而街头的秘密警察也愈来愈多,他们化身小贩或行人,你可以说这是冲着反恐而来,但这种“老大哥在监视你”的情境,令我混身不舒服。
草木皆兵的土耳其,图片来源:作者
今次公投支持票虽多于反对派,但票数差距比政府预期中差得远,只3%,这表示自去年七月政变后差不多一年的镇压行动,并未吓怕大部份人,仍有48%向政府敢说不,总统埃尔多安一定气坏了,这反映了他民意基础不是他所想象的牢固,今次只是一场惨胜。
首先解释埃尔多安为何推行修宪公投,他其实过去亦曾多次提出修宪,却不成功,去年七月借其成功击退政变、民心凝聚之际,再次提出需要推动大幅政治改革,建立强势政府以应付危难。其实自2002年他在位以来,他不时批评多党政治在党派恶斗下,令国家缺乏效率,多次表示有需要修宪以加强中央权力。
结果这次修宪的确有一定市场,尤如美国总统特朗普在竞选时高呼要令美国再次强大一样,在时局不稳、人心脆弱的时候,人民对强人政治会较受落,容易受强国梦打动。埃尔多安因此抓紧机会,修宪提案最终获国会通过,再举行公投获人民授权,只是此举更令社会分裂。
现在他已在公投胜出,他将可计划修宪,但这会怎样改变土耳其政治版图?国际社会对此特关注,土耳其作为位处亚欧十字路上的世俗化伊斯兰国家,又是北约成员国,以及重要的反恐伙伴,它的地缘策略位置令西方不能失去土耳其。因此该国在体制和外交政策有何改变,皆影响到西方世界的战略。
未来土耳其:伊斯兰化、离心西方?
事实上,埃尔多安与美国和欧盟近年关系逐渐变酸,他更提止终止加入欧盟的入会谈判,欧美媒体早已经常批评这位总统愈见独裁,而且有把国家推往伊斯兰化的倾向,土国国内反对派对此忧虑更大。
今次的修宪被视为土耳其自建国以来最重要的历史转折点 ,土耳其的政体从下届大选 (2019年 ) 将由议会制改为总统制,总统集国家领袖与政府首脑于一身,并能多番连任。换言之,总统权力将获显著扩张,他有权规划国家预算,对内阁部长和法官进行提名或解职,还可在某些领域发布行政命令,并更可从属于某政党,使人质疑一国元首究竟为国家或是为党服务?
因此,西方和土国反对派对于埃尔多安将成为超级大总统,都认为是个警告,前者有感他更难以应付,后者则有感国家迈向集权主义,削弱权力平衡机制,背离民主。最令反对派担忧的是,这位将成超级大总统的埃尔多安,会否借此加大对异己的镇压?
街头墙画,意为,街头属于人民,不是军队。图片来源:作者
我在首都安卡拉所遇到的年轻人,大多反对修宪,当中有部份更表示,如修宪通过,他们便想离开土耳其,因他们不欲留在不再拥有民主理想的威权祖国。可是,当我身在支持阵营中,听到的意见则完全不一样,当中不乏草根阶层和较传统保守的人士。
一位头包丝巾的女士们向我表示,土耳其人需要强势总统推动强势改革,国家才有希望再次强大,在旁的男士们也跟着点头,而该女士继续说,不同于过去世俗精英,埃尔多安尊重伊斯兰,让土耳其穆斯林重获尊严。这正是外界与土耳其世俗精英所担忧之处,就是在埃尔多安统治下的土耳其,愈来愈趋向伊斯兰化,令土耳其从此不一样?
如果土耳其一直靠向西方的政策有所改变,这将对世界局势有影响。不过,不少土耳其人认为埃尔多安只是摆个姿态,因土耳其与欧盟的贸易往来庞大得令大家不能没有对方。
去伊斯兰化:“呼愁”里的土耳其
其实最令西方世界担忧的,反而是这个中东最早实现世俗化的伊斯兰国家,其国父凯末尔在1923年建立共和国时,早清楚表明土耳其与过去奥图曼帝国说再见,他带领土耳其走上完全转向西方的现代化自强之路,伊斯兰这宗教不能涉及政治。
可是,根植于土耳其传统社会里的伊斯兰势力,一直不满凯末尔过份“去伊斯兰化”的政策﹐心中未曾放弃复辟之意。受到埃尔多安追杀而流亡美国的教士古伦 ( Fethullah Gülen ) 及其领导的“志愿服务运动”( Hizmet movement ) ,便被视为企图再伊斯兰化土耳其的伊斯兰势力,但他们则声称只在伊斯兰基础上推动现代化。
讽刺的是,埃尔多安早年上位时最初依靠与古伦及其网络合作来巩固权力,而这位总统亦与古伦同被视为伊斯兰复辟者。
当作为凯末尔继承人的共和人民党在多党制中落败,而凯末尔主义守护者的军队亦无法再以政变手段打击伊斯兰势力,埃尔多安和他领导的正义发展党 ( AKP ) 便乘势而起。他自02年上台后,便作为“安纳托利亚之虎”(Anatolia tigers)在自由化市场经济中崛起,带领土耳其经济进入黄金十年,而埃尔多安亦稳固地建立了他的强人形象,令世俗精英难以制止他不断削弱土耳其制约伊斯兰化的机制,这包括国会、媒体和军队。
另一方面,由于古伦追随者在土耳其广及各公共与私人领域,逐渐形成具有影响力的系统网络,埃尔多安感到他们对其政权有威胁从而打压之,指他们在搅平行结构,国中之国,必须除之而后快。
事实上,自去年七月爆发以失败告终的军事政变后,埃尔多安即指古伦为幕后策划者,要求美国引渡古伦,又对其追随者大规模镇压,有十多万人受到牵连。我遇上一位前公务员,他被解雇后无法再获其他地方聘用,现时只靠工会援助,捉襟见肘。他说,有些处境更堪虞,甚至缺水缺粮,承受不了压力者,患忧郁有之,最后自杀有之,听得我戚戚然。
两名要求复职而绝食抗议的老师(右一及右二),图片来源:作者
玩弄恐惧永远是政客的看家本领,这就是克莱恩 ( Naomi Klein ) 在其震摄理论 ( Shock Doctrine ) 所指出,震摄过后人民大多茫然而感无所适从,此时政客便更容易开动他们的社会工程,进行改造,而土耳其的一场政变,的确带来震摄效果,人民渴望稳定之情,令埃尔多安可合理化他对古伦运动迅速进行清剿,同时借机打压其他异见者,一直批判古伦的左翼阵营也成打压对象。
此外,埃尔多安能成功修宪,除政变的震摄效果外,亦在于土耳其人仍然拥有深刻的奥斯曼情意结,强人政治永远受到欢迎。而埃尔多安过去的一连串政策,有西方评论家称之为“奥斯曼主义”政策,指埃尔多安想做伊斯兰世界共主,因此不断向国民兜售强国梦。
还记得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吗?他在其作品中曾提出过“呼愁”一词,在土耳其语叫hüzün,意指“忧伤”,是土耳其非常独特的文化词汇。该词汇出处之一,乃来自伊斯兰苏菲派的神秘主义思想,他们认为生命的失落与忧伤源自够靠近真主阿拉。但对土耳其人而言,“忧伤”乃由于失落于辉煌的帝国历史里,并感受到过去与现在的一段无法挽回的距离,因此涌现“呼愁”的强烈感觉。
这种集体的“呼愁”或许这样造就了埃尔多安。在公投投票日之前的最后拉票活动中,支持政府阵营祭出奥图曼帝国歌舞,参与者无不兴奋跟随扭动身体,奥斯曼的幽灵没有离开过土耳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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