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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拆了,窗外的人走了

2017-12-03 漏勺 土逗公社

图片来源:腾讯

在这个城市我又是孤独一人

口述、供图 | 叶子

整理 | 漏勺

编辑 | 小蛮妖

美编 | 黄山

微信编辑 | 侯丽

“喝酒不喝酒又怎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踏着夏天的尾巴,我来到了江州。那时满街飘散着香樟树的清新气味,洒水车过后地面湿漉漉,细碎的光影在香樟的枝叶间跳舞,让我想起在纷飞的尘土里挥着叶子的老白杨,想起我自己的家乡。


我在郊区找到了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收入不算高,但好在有宿舍可以住。宿舍楼原来是一个宾馆,倒闭之后被我们公司租借下来,用于让初来乍到的青年人落脚。工资再涨也总赶不上房租越飙越高。住在宿舍里可以节省很大一笔钱,算是公司给员工的福利。


宿舍楼前面是一个建筑工地,准确地说,工地是个不太规则的L形,包裹了我们宿舍的东面和南面。我的宿舍在L形的一端,这里留出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用于堆放建筑垃圾。建筑工人们居住的工棚在L形的另一端,靠近宿舍楼门口的位置,在我的窗前望不到。正对着窗前的,是越长越高的三座住宅楼。包括这三座楼在内的正在建起的楼群,将被用作给本地拆迁区民的补偿。


夏天的江州,气温有时会到40度。傍晚吃完了饭,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我们宿舍楼前的空地上乘凉。他们中有很多打着赤膊,说话粗声大气,女同事经过时都皱着眉头快步走过去。特别是晚上加班回来,撞到下夜班的工人们坐在楼间黑暗的角落里,我一个男的都觉得有几分吓人。


其实工人们的口音在我听来很是亲切,那是中原独特的韵味,像牛车压过的泥土路,像长了松柏的石头山,满满都是童年的回忆。我在怕什么呢?可是据说有女同事曾被人尾随上楼,大家都抱怨住在这个宿舍太不安全,要求公司帮我们在空地周围安装铁栅栏。


宿舍没有空调,每天晚上开窗睡觉还是热得一身汗。一天凌晨,我被窗外的声音吵醒。我本来迷迷糊糊的,翻个身就要继续睡过去。可是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哭喊,吓得我一个激灵坐起来,心想莫非是有人在谋财害命?赶紧扑到窗口细听。哭泣的是个女人,叫喊的是个男人。


男人沉痛地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喝这么多酒……”而女人哭着回答:“我都这样了……喝酒不喝酒又怎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越听越清醒,听了一会儿慢慢明白,女人的肺部出了问题,她不想治疗,认为一进医院就出不来了。男人说着话劝着她,到后来他的声音也带了哭腔,而女人的声音只剩下阵阵呜咽。

巨大的建筑垃圾堆,浸润了多少沉默的泪水


我站在窗边,睡意全无,两只脚似乎钉在了地上。向窗外看去,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夜,可是哭声还萦绕在我耳畔。我爬回床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阵,慢慢睡过去,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昨夜的哭声是那么不真实,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像遥远的故乡一场遥远的落雪。


我在他们冰冷的故事里感同身受

下楼上班的时候,我望向工地上已经开始忙碌的工人。夜半哭泣的女人,是那个推着一车砖头勉力走动的大婶吗?试图劝说她的男人,是旁边默默搅拌着水泥的大叔吗?日复一日在这里劳作的他们,每天干了十几个小时之后,经历着什么?在脏兮兮的衣服和没有表情的面容之下,他们的心里挂念着谁?


白天休息的时刻,他们走到这个远离建筑群和工棚的垃圾堆旁聊上几句。


发了工资,他们到这个角落来给家人打电话,问候老人的身体,叮嘱孩子的学习。春节将至,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关照,要平平安安地带着钱回家过年。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缩在角落轻轻地彼此诉说:


“我家那个小的(儿子),是让他同学带坏了,天天的打游戏,俺爹娘在家根本管不住……那个孩儿家也不容易,他小的时候,有一年的年三十,他爹在的煤矿瓦斯爆炸,他爹兄弟三个都死在下面了,尸体都找不见……他娘去矿上找,矿上就给了三万安葬费……他娘疼他一个独苗,给他零用钱,他都用来打游戏……”


“做这个有啥出路,天天就是搬砖,赚辛苦钱……我家那边娶个老婆已经要二十万了,你家多少?十万?你家哪里的这么便宜!给我介绍一个……”


到了夜晚,聊天的内容似乎也更灰暗了,像是啪的一声有人关了灯,像是浓得化不开的郊区夜色。

夜色中的工棚,有酣畅的梦,有未眠的人 


有时我睡得沉了,或是他们也睡得沉了,仿佛大家都一觉到天明。有时我凌晨醒来,听着他们的声音,盯着天花板发一会儿呆。有时我听不清他们说的事情,有时能凭借破碎的句子猜个大概。


他们就在我的窗外,他们坐在巨大的垃圾堆旁,他们压抑地吼叫,哭泣,踢碎破旧的木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谈论受伤、疾病、分离、思念和亲人永远的离去,而我站在窗口,沉默着点起一支烟。


他们讲的是生活,我当故事来听。窗外的声音不时陪伴我的生活。光阴忽略了他们,也忽略了我,而我在他们亲切的声音里取暖,在他们冰冷的故事里感同身受。


我们同样背负着别人看不到的痛苦艰难生活

白天我在人群中浮浮沉沉,做着一个个美梦,吃晚饭休息的时候,和同事一起看浪漫的江景,坐车回家的时候,看窗外绚烂的霓虹;夜晚我回到栖身的陋居,回到这个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小房间,回到建筑工地扬起的灰尘里,回到自己真实的生活里。


我26岁了。我的工资每个月5000块。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是个四无青年——没房、没车、没存款、没爱人。每天起早贪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生活对我来说总是失望大于希望,可是希望的次数总比失望多一次,这真是又幸福、又残忍。


好在我还有一扇窗,有窗外这些我从未打过一声招呼的陌生人,这些和我一起同在异乡的漂泊者。


夏天,我的耳朵参与他们的谈话,我似乎就是他们家里的儿子、兄长、丈夫;冬天关上窗,我就听不到他们了,可我也习惯了有他们在窗外。


我想念的时候,是他们替我说了;我痛苦的时候,是他们替我哭了;我绝望的时候,是他们替我喊出来了。他们摊开空空的两手坐在垃圾堆旁,就像我一无所有地坐在江州的街头;他们拖着疲惫的身子歪在墙边,就像我下班途中勉强支撑着麻木的血肉。


我们像是一种低等的生物,只知道干活儿,说话的口音让人讨厌,脸上的表情很容易变得谄媚。我们同样背负着别人看不到的痛苦艰难生活,同样是熬过一天算一天地坚持着,坚持生活,在江州。


冬春荏苒,寒暑流易,我在江州已经三年。家在省内的同事们有的在附近买了房子,有的结了婚,陆续搬出了宿舍。而我在这个宿舍里住了三年。


三年中,公司用铁栏杆把宿舍楼门前的空地围了起来,还加了防盗的大门,我和同事们再也没有被尾随的危险了。


三年的时间里,我看着这些高楼从打地基到盖好的整个过程。这个冬天,窗前的三座楼已经能挡住从南边照来的阳光,在我的窗前投下巨大的暗影。在窗边发呆的时候,我觉得这三座楼像是怪兽,是吞噬了那么多白发、泪水、鲜血、骨头,靠着那么多从灼灼青春到垂垂老年的滋养才得以长大。

即将完工的住宅楼


几天前我看到工人们开始动手拆除工棚。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就要走了,去下一个工地,去建新的高楼大厦。


我曾为噪音所苦,他们总是五点就要开工,叮叮当当敲打金属的声音把我唤醒;十一点才收工,搅拌机的轰鸣在寂静的夜里伴我入眠。我曾为粉尘所苦,我的窗台上、桌子上落满灰尘,每天擦拭,第二天又恢复如初。我无数次地期盼着工程结束,却从未意识到,高楼盖好的那一刻,就是我失去他们的那一刻。


早上下楼的时候,我看到工棚已经拆完了,只剩下一摞蓝色白色的彩钢板。


猛然间我真切地意识到,在这个城市我又是孤独一人。


我是如此地想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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