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时报旅游中文版刊登《连州——大山里的国际摄影节》
撰文:段煜婷 摄影:陈小铁、长伟 编辑:李琛
连州古称桂阳,春秋时期就有记载:自秦始皇遣军入岭南,从骑田岭山脉南麓的连州顺头岭翻过;东汉章帝时期为将岭南的贡品送上京城,大司农郑宏奉命主持开凿了一条翻越五岭直达京城的道路,这条道路就是现存于世连接南北的重要古道,其意义相当于今天的“京广线”;一直到明清,连州都是中原进入岭南的门户,其发展之繁荣仅次于广州,与广州、韶州并称岭南三州。
从唐代开始,连州开始成为著名的贬谪之地,刘禹锡、韩愈、王仲舒、张浚都曾被贬于此,两宋战乱频繁之时也成为中原官吏、隐士安身之所,他们卜地而居、安村立寨,也由此而带来了中原的先进文化,使得连州成为了百越荒蛮之地的文化之城。到近代的抗战时期,连州还因为地处偏远成为战时省府所在地,当时广东省政府大小行政机构及省长大人等也曾悉数迁往这里,使得连州成为战时的“小广州”,由此城市工商业也得到了相应地发展。
冥冥中的机缘让我和这个小城的命运连接在了一起,2005年春天,我和法国策展人阿兰·朱利安应当时的连州市长林文钊先生的邀请来连州筹备一个国际摄影节,当我们的车沿碧绿的北江和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间行驶时,阿兰兴奋地说:“这儿美得像仙境、这就是我们这些外国人眼里的中国风景啊!”我在心里暗笑,“那大概是你见多了桂林山水那样的明信片吧。”
我们从繁华的广州长途跋涉到了连州,此时的连州已经没有了六十多年前“小广州”的兴盛,一个静谧的小城展现在眼前,我们婉如穿过时光隧道来到了上世纪80年代。十月的蓝天,阳光晃眼,在传说中建于南北朝的“慧光塔”下,有三俩干净的小镇青年嬉戏,十分惬意。再沿着青石板的小路旬入旁边近百年历史的民居老巷城隍街,观看南方小镇的市井生活,难得他们能保留下老宅的恬静,让这些砖木结构的老屋保存了原有的体面。
连州不是桂林,虽然自然景观方面同为喀斯特地貌,但它不是那种已被旅游业异化的城市,它就是一个在青山绿水怀抱间停留在旧时光里、保存着自己日常生活的南方小城,它让我们在千篇一律的现代化城市风景中得以喘息,也让我们看到我们的来处。当我们热衷于不厌其烦地前往旅游胜地观看着标志化的风景时,风景却早已被粗鄙的旅游商业糟蹋得不成样子,现在的丽江、凤凰、周庄……都看着让人心痛,现代中国人是多么缺乏“什么才是美”的基本修养啊!我们从不缺乏文明的遗产,但我们需要思考的是怎样保护这些文明才能让它们长久地滋养创造它们的后代。
为此,与我们一起考察的人类学家邓启耀提出了挖掘和保护连州周边古村落的建议,为了在摄影节的开幕式上向中外观众介绍连州古村落的民间艺术,在邓启耀等专家的带领下,我们和当地民俗学者曹春生一起找到了几近失传的“十样锦”、“舞木狮”、“唱春牛”等民间古音乐表演样式,并尽力让它们保持原貌不被改造成歌舞团化的样子。至此,丰阳、卿罡、东陂、夏炉、元壁、顺头岭等众多被遗忘的南唐、两宋、明清古村落逐渐被当地人重新重视保护起来。
第一届摄影节的筹备工作最初是从我和阿兰·朱利安、评论家杨小彦以及当时的清远日报社总编潘伟一起启动的,我们不断地找寻志同道和之人,最后由国内外顶尖的艺术策划人、学者组成了一个共同工作的团队,我们这些心怀理想人们就这样在这个粤北的偏僻小城开始了垦荒似的摄影节建设。
摄影的发明开启了人类观看世界和交流、表达的新时代,比起文字和绘画,摄影在便捷性上远胜于过去的媒介,由此而来的摄影文化生产也颇为丰富,于是1970年,在毕加索的启发下摄影师吕西恩·克莱克等人在法国南部小城阿尔勒创办了第一个摄影节,世界各地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摄影节也应运而生,2005年创立的“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也已经是中国第三个摄影节。基于我和当时主创团队对摄影文化的认识和对连州城市特点的发现,我们不愿让这个摄影节像已有的其它中国摄影节那样也以规模取胜,而是想把真正的着力点都集中在摄影学术本身,从国际化和多元化入手,大胆地提出打破摄影媒介本身的界限,让其它艺术媒介和摄影进行更自由地交融,并探讨摄影媒介更多的可能性。如同摄影的欲望来自观看,摄影节也从来不是目的本身,它的目的其实是让人们在摄影里发现和体验未曾感知的世界和未曾尝试的方法。
对于摄影节而言,展览是最重要的内容,展览场地的选择至关重要,开始的时候我和阿兰·朱利安、潘伟三人在连州走街串巷地考察,并托人多方打听闲置的场地,最终找到了老果品公司仓库、闲置的粮仓、还有一家倒闭的国营鞋厂,三处旧建筑分别具有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型制和特点,利用它们作展场,即可以节省资源又可保留建筑文化历史。在选点上我们刻意选择在市区距离较为集中的场地,三个场馆之间的距离既可以让观众轻松步行前往,又可以在步行的路上与这个城市进行亲密地接触。
果品仓和二鞋厂的改造,我们找到了著名建筑师雷姆·库哈斯的哈佛女弟子刘珩博士,事实证明她为摄影节的展场设计开了一个好头,第二年上海设计师陈旭东又义务帮我们的粮仓展场改造作了设计。去年,在果品仓基础上进行改造的连州摄影博物馆,更是成了连州摄影年展展场的2.0升级版,主持设计的建筑师是何健翔和蒋滢。十三年来,前后共有四位建筑设计师帮我们做这一系列展场改造,他们都有海外留学的经历和丰富的文化建筑和艺术项目改造经验,同时又注重本土建筑语言的表达和当地建筑材料的使用。他们知道连州不像大城市那么资金充足,几乎都是义务地为连州工作,用最低成本来实现展场的改造。这才使得来自世界各地的摄影作品与连州这个偏远小山城的原生建筑原味原汁融合在一起,成为中国乃至世界摄影艺术版图上的一大重镇。
在外人看来,连州摄影节能成功举办十三年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它被公认为中国最具专业水准的摄影节。大量国内外优秀的摄影艺术家和策展人为这个边远的小城市工作,中国策展人、评论家栗宪庭、鲍昆、费大为、朱大可、高士明,以及来自国际顶尖摄影博物馆的策展人弗朗索·萨瓦尔、克里斯多夫·菲利浦斯、彼得·普夫伦德等。每一年摄影节都会关注国际艺术的最新动态乃至当下世界的重要话题,探讨的话题既有对摄影本体的研究“观察与被观察”、“我的照相机”;也有批评当今世界城市化发展问题的“扩张的地域”;反思现代社会过度消费的 “无乐不作”……每一年的展览主题都会在中国摄影界引发深思和热议。探索摄影的前沿文化,为中国摄影挖掘和推出新人,无形中连州已经成为享誉世界的摄影展示平台。连州摄影节除了展示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也把国际摄影的最新动态带进国内,许多重要的摄影大师和正在国际上活跃的新兴艺术家的作品由此得以被中国观众所认识。
城市规划专家马向明说:“有时候,失去活力的城市需要用一些有创造力的新鲜事来激活它,你们这个摄影节就如同给城市打了一剂强行针,让它醒来了。”作为连州作城市规划顾问,遇到他的时候,我们正在为筹建的连州摄影博物馆选址,他几乎动情地把我拉到中山南路的那片基本保持了民国时期城市风貌的岭南骑楼老街上,指着那些行将破败、逐渐被丢空的老房子说:“你看看这些房子都要烂下去了,这是连州最有魅力的城市肌理,再不保护就没有了!你们的展区就在这条街上,你的博物馆一定要选在这里啊,如果这里有一个天天开门的博物馆,它会让这条街活过来的!”
世界各地,摄影文化发达的地方都有自己的摄影博物馆,博物馆承载了更丰富的日常知识生产,而中国一直没有一个专业化的摄影博物馆;摄影节虽然是一个影像文化生产的推动器,但每年一次的展览活动无法对已经获得的珍贵图像进行持续深入地研究和文献保存,摄影文化与所在地日常生活的联结也还可以更为深入和有趣,于是,筹建一个摄影博物馆的构想逐渐提上了日程。
在筹备摄影博物馆的过程中,我找到了多年的好友、时任法国尼埃普斯摄影博物馆馆长的弗朗索瓦·萨瓦尔,他是一个典型的法国左派知识分子,犀利而直率,对资本主义的问题和艺术市场的弊端保持高度的批判性。由于对来自民间的影像和探索摄影更多可能性的作品有着的同样的热情,我们一见如故。他执掌了二十多年的博物馆是以摄影的发明者尼埃普斯命名并位于摄影的发明地法国沙隆市。在经过详细考察之后我们决定和尼埃普斯摄影博物馆合作,而馆长也欣然同意了我请他担任连州摄影博物馆联合馆长的邀约。长达三年多的新博物馆筹备工作中,我们遇到了许多超越地方经验的困难,他用坚定的信念和多年的博物馆经验帮助我们克服困难,完成了这项难度极大的工作。
关于这座全新的摄影博物馆,联合馆长弗朗索·萨瓦尔有一段动人的阐释,他说:“西方有这样一种观点,资本主义的伟大和可怕之处是它可以用金钱的力量把世界统一起来,世界变得统一化、同质化,同时也变得庸俗化。作为博物馆馆长,之所以与中方联合筹办这样一座博物馆,是想在尽可能保留地方性的同时,使它最大限度地国际化。用地方文化的独特性,来疗愈通俗化,或者说使得国际化具有更多的特点和生动性。连州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建一座博物馆有很多困难。它太独特了,地方性太凸显了,但困难也是它迷人的地方。在连州这样一个能够很好地抵抗全球性的地方,建立一个博物馆,一方面可以保存中国艺术的一些特点,又可以使得它在国际化中去吸纳亚洲非洲拉美的一些元素。作为馆长,我很想看一看这些尝试能够走多远,能够到达什么样的程度。因为见过太多国际性的博物馆,最后变成高度同质化的一个繁殖体系,很想看看连州会不会不一样。”
连州摄影博物馆于去年12月成功开馆。开馆展如期展出了中国艺术家庄辉、张海儿和美国摄影大师阿尔伯特·沃森以及法国宝马驻地艺术本年度大奖获得者巴普帝斯特·哈比雄的作品。
由老果品仓库改造而成的摄影博物馆有新旧建筑两个部分相互咬合而成,最大可能地采用了旧房子拆下来的瓦片和西岸石等本地原材料,由于建筑师充分尊重老城区的肌理,博物馆就像自老街里自然生长出的“连州大屋”,在走廊和展厅连接处行走时,探头就可以看到周边邻居阳台和窗口晾晒的菜干和腊味,兴致好的时候还可以和隔壁的阿姨聊聊天。在屋顶的露天剧场你不仅可以观看各种精彩的影像作品放映会,天气好的时候也是观赏老城斑驳的屋面天际线和远处层叠的山水最好的观景台。
新的摄影博物馆不仅引起了国内众多媒体的关注,还引来了二十多家海外主流媒体的热切关注,费加罗报的记者瓦莱莉Valérie Duponchelle女士撰文评论说:“源计划建筑事务所设计的博物馆建筑毫无疑问是当代的,甚至有些激进,同时却又充满当地的乡土气息。”采访我的时候,她更是热情扬溢地夸赞说这是她见过最美的摄影博物馆。
今年1月初,我和设计师何健翔、蒋滢同时收到了第十六届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中国国家馆的入选通知,入选这个国际建筑界最重要的展览似乎是对我和所有为摄影博物馆最终开馆而努力的人的一个最好安慰。
新春伊始,我们邀请了广州的摄影家在博物馆里义务为二十多个连州家庭拍摄全家福,我也为来参观的市民做了导览,很多市民由此表现出对博物馆的强烈兴趣,博物馆从此进入他们的生活,进入了他们的生活记忆。
如同我们当初想像的一般,我们希望这个城市的日常与这个博物馆、以及摄影节上那些更多地来自世界各地的照片相碰撞和融合,这种碰撞和差异让人困惑也让人着迷,它们都静静地存在于这座大山里的小城中,悄然改变着周边的生活。
《The New York Times Travel Magazine 新视线》2008年4月10日 总第5期 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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