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荣：四行仓库保卫战，到底有多惨烈？

四行仓库保卫战，到底有多惨烈

前天的文章，老冯为你写到：国民政府意识到，上海守不住，于是决定西撤，并留下一个营的兵力，死守四行仓库，掩护大部队撤退。

今天，老冯和你一起，透过杨瑞符《孤军奋斗四日记》等史料，重回上海战场，继续感受当年的硝烟和惨烈。

1937年10月26日中午，国民党守军第88师262旅524团第1营营长杨瑞符（天津静海人），正在营部指挥作战的时候，接到团部电话，叫他赶紧到团部去听令，

杨瑞符去了。

一路上，杨瑞符穿越了日军的炮火，踉踉跄跄，差点没被日军的炮弹炸死。

北伐战争时期的杨瑞符

在团部，团长韩宪元（海南文昌人）见了杨瑞符。团长两眼盯着他，满脸紧张，欲言又止，二十多分钟，没有说话。

团长韩宪元，后来在南京雨花台抗日战死

杨瑞符觉得很奇怪。

此时，团附谢晋元（广东梅州人）进来了，表情紧张，也没有说话。

谢晋元

杨瑞符更是感觉奇怪。

此时，外面的枪声，炮声，仍然响个不断，在窗外，市区，郊外，国民党守军还在很多地方，和日军交战。

谢晋元递给杨瑞符一张纸条，杨瑞符打开一看：

“师长令第一营死守四行仓库战至最后一人”

（注：“师长”指88师师长孙元良，也就是后来台湾男影星秦汉之父）

杨瑞符一看这行字。懵了。

他回想起从军的前一天，自己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当兵之前，要做好死的准备，否则，不要当兵。

是的。这一天，到了。

师长的命令，其实就是一个字：

死

杨瑞符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团长把我喊来，半天欲言又止，说不出话。

因为这种叫人去死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杨瑞符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此时的心里，百味杂陈。

谢晋元对他说：我也奉命，将和你一起，在四行仓库牺牲，你赶快下命令，集合部队到那里，我先走了。

说完，谢晋元走了。他先去了四行仓库。

大家换位思考一下，国民党守军大部队撤退，只留下杨瑞符这一个营，死守四行仓库，而且，军令很清楚：战至最后一人。

换了别人，他会问：为什么偏偏是我？凭什么？凭什么大家都跑了，就我们留下来送死？

是的，是个正常人，都会问。

但是，杨瑞符没有问，他挺身立正，对团长说：保证完成任务！请团长放心，我誓以最后一滴血，为中华民族争人格！

团长韩宪元不敢直视杨瑞符的双眼，他握起杨瑞符的手，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好！你就在这里，和敌人作最后一拼吧！

于是，谢晋元，杨瑞符，先后进了四行仓库。

谢晋元的军阶，比杨瑞符要高，所以，四行仓库保卫战，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是谢晋元。

四行仓库是上海四家大银行的仓库，所以叫“四行仓库”，在谢晋元和杨瑞符进驻之前，这里曾经是88师的指挥部，为什么？因为它是银行的仓库，所以建造得特别牢固，所有的建筑材料包括门窗等，都是当时最牢固的建材。易守，难攻。

一个孩子在四行仓库纪念馆面前敬礼

与此同时，杨瑞符叫传令兵喊第一营的士兵，都到四行仓库来集合，当时战局混乱，杨瑞符离开的几个小时，实际上第一营已经有士兵跟随大部队，走在西撤的路上，传令兵跑断腿，四处打听，一个一个找到，并令他们：到四行仓库集合。

所以，实际上，直到次日，也就是10月27日，一营的士兵，才陆陆续续抵达四行仓库，集中报到。

10月27日上午，兵员基本到齐，谢晋元叫人把仓库大门关上，反锁，堵死，然后，集合，喊话：

“大家知不知道这个仓库是什么地方？这里，就是我们的坟墓！我们的任务，是在这里死守到最后一人，掩护大部队撤退，所有人，包括我谢某人，都会死在这里！任何人，不要抱生存的幻想，都不要指望能活了！我们大家一起，就在这个地方殉国，为国牺牲！”

谢晋元的话说完。底下一片沸腾。

多数的战士握拳说：好！不活了！死就死！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

也有少数几个，当场就哭了，喊妈妈。

为什么会有人哭呢、喊妈呢？

因为啊，大家都没有心理准备，原本以为传令兵喊我到四行仓库来，是集合了，然后再一起撤退的，现在谢团长突然说，大家要一起死在这里。太突然！

是的。谁不怕死？这个天底下，谁不是爸爸妈妈最疼的娃！

但是，哭喊的那几个，很快就止住了，男子汉，当兵的，早就想过有这么一天，这次是为国牺牲，死得值！旁边的战友，也纷纷出言安慰，说：别怕，人，都是要死的。

是的。人，总是要死的。晚个十年死，也是死。躲不过的。

这。就是战争。

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很快，大家伙都振奋起来。想通了，也就不怕了，大家一起，跟着谢晋元团长，喊起了各种抗战口号。

第一营的战士，其实在上海郊区大场镇等各处战场，早就战死了，几乎早已死光，今天进入四行仓库的这批，其实是新兵，是从湖北省保安团，补充进来的，所以，基本上都是湖北人，其中又以通城县、蒲圻县、通山县、崇阳县的男儿汉最多。

这些娃，本来在湖北参加保安团，原以为是维护湖北治安的，没想到被命运，推到了上海这个大战场，要为国捐躯了。

同日上午，上海童子军一个名叫杨惠敏的女孩，看到有英国人从窗口往四行仓库送香烟，一问，英国人告诉她：有一股中国军队，进了四行仓库，说准备死守在此，她深受感动，托英国人帮忙问一问：仓库里的官兵，需要什么。

英国人帮忙去问了。国民党部队守军说，需要食物和弹药。杨惠敏马不停蹄，跑到上海商会，求助。然而，上海商会不信她，他们说：大部队都撤走了，怎么还会有守军留在四行仓库，这女孩子，八成是个骗子。杨惠敏急得直跺脚，但也无奈。

后来给四行仓库守军送战旗的杨惠敏

读到这里，你也许会问：国民党守军为什么要安排这一个营的官兵，死守在这个仓库里，流尽最后一滴血呢？整个上海都沦陷了，守住这么一个仓库，有用吗？有意义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原来是这样的：

当时在国际上，有一个号称“维护和平”的组织，叫做“九国公约组织”，此前国民政府向九国公约组织控诉日本侵华，要求九国公约组织制裁日本，什么叫“制裁日本”呢？

所谓制裁日本，就是国际上爱好和平的国家，大家联合起来，断绝和日本的贸易，不卖给日本一滴石油、一斤钢铁，不和日本人做任何生意，这样，日本的经济出问题，扛不住，就无力再进行侵华战争了。

这就是国民政府的想法。

九国公约组织接到了国民政府的控诉，它受理了，并定好11月3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九国公约会议，讨论日本侵华一案，并研讨，国际社会是不是要制裁日本，如何制裁。

所以呢，国民政府的想法是：在11月3日九国公约会议召开之前，我们有必要在上海，保留小规模的抵抗，因为上海租界有很多外国媒体，他们都关注此事，我们坚持抵抗，可以获取国际社会更多的同情。

打个比方说就是：

一群流氓殴打我的10个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把9个孩子撤走了，故意留下1个，就让他们打，为什么？因为记者都在拍摄，就让他们打，就让记者拍，因为法官平时也看报纸看电视，就让法官亲眼看看，我们有多可怜，那样的话，我这个做父亲的到法院去控诉，法官就会更加同情我。

是的，通俗易懂地说，这，就是当年四行仓库保卫战的意义。

写到这里，是何等的心酸！

我们中国当时作为弱国，没有能力保卫我们自己的国家，竟然要想出这种苦肉计，来求外人同情！

当时我们这个民族，实在是绝望了，万分无助，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外人的同情和援助！

扼腕。痛惜。

好了。我们回到现场。

10月27日上午，日本人就知道了：四行仓库里面有中国兵，于是，下午1点多，大约10名日本兵企图接近大楼，被国民党守军击毙。一个小时后，又有50多名日本兵摸来，国民党守军向之猛烈开火，三连连长石美豪面部中弹，血流如注，但他用手捂住脸，继续指挥战斗，然而很快，腿部也中弹，负伤抬入内。

片刻，大约70名日本兵摸到仓库西南墙根，这个地方是国民党守军的火力死角，无法向他们开火，于是，国民党守军从楼上丢手榴弹，当场炸死日本兵7名，炸伤20-30名，日军嗷嗷叫，跑了。

读到这里，你又会问：日军不是有重炮吗？不是有飞机吗？他们为何不用重炮轰击四行仓库？为何不用飞机丢炸弹？

答案是：他们不敢。

为什么不敢呢？

因为啊，当时这个四行仓库，它和上海的公共租界，只隔了一条窄窄的苏州河，日军用重炮轰，担心炮弹窜到租界那边、炸到英国人，用飞机丢炸弹，也不敢，因为四行仓库侧后方不到200米的地方，有两个巨型煤气罐，里面储存了30万立方米的煤气，飞机的炸弹一旦丢偏一点点，误炸煤气罐，那么整个租界都会遭殃。日本人不敢惹那样的国际麻烦。

你可以想象当时日本兵面对四行仓库这根鸡肋，是何等的咬牙切齿，从他们看来，中国兵实在是太讨厌了。

10月28日清晨，发生了四行仓库保卫战最悲壮的一幕。

当时，一队日本兵头顶钢板，潜到四行仓库墙根，挖洞，想安放炸药。国民党守军向下射击，没用，子弹都被钢板弹飞了。

影视作品描写日军头顶钢板的一幕

情况十分危急。

此时，湖北利川籍战士陈树生，浑身捆满手榴弹，拉响引信，从楼上跳下，从钢板缝隙滑入，和日军同归于尽。（注：手榴弹从拉响到爆炸，存在六秒钟时间差）

描写陈树生殉国举动的影视海报

看，我大中国，竟有如此之勇士。

写到这里，老冯插个话，曾经有人质疑陈树生事迹的真实性。

然而，此事还是有不少的史料和证言，老冯我举几个例子：

依据之一：时任第88军参谋长的张柏亭，在他写的《上海“八百孤军”记实》一文中，提到了陈树生的事迹。（注意：这个张柏亭不是闲人，他是当时88师的参谋长）

左边这个是88师参谋长张柏亭，右边这个是88师师长孙元良，关于陈树生殉国的事，张柏亭笔下的记述，是主要出处之一

依据之二：1937年11月时事出版社《震动世界的八百壮士》，提到了陈树生的事迹。

依据之三：1937年11月救亡出版社《八百英雄抗敌记》，提到了陈树生的事迹。

依据之四：上海市民沈寂，亲眼目睹了陈树生烈士的行为，下面这个，就是上海市民沈寂在2015年（当年他92岁）写下的证言：

上海市民沈寂手书的证言

综上而言，虽然我们没有亲眼看见，但是，鉴于确实有历史资料支撑，我们可能暂时需要倾向于相信此事属实。

我们对历史讲求证据，刨根问底，是对的，但是，不必怀疑我们中国有英雄。

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在馆内设置的陈树生殉国模型

好了，言归正传。

同日上午，谢晋元和战友们在楼顶，发现数百米外，一队日军沿苏州河北路移动，谢晋元拿起一支枪向其射击，当场击毙日军宪兵一名，众人夸赞：谢团长，果然是神枪手。原来，谢晋元团长在军中，早就是出了名的神枪手，是的，历来能当上军官的，都有两刷子，要么军事技术过硬，要么带兵能力强，要么综合素质好。

当日下午3点多，日军占领了四行仓库北面的交通银行大楼，把加农炮搬上了大楼，然后，对着四行仓库，疯狂炮轰，但是，四行仓库这栋建筑，实在是太牢固了，尽管日军在墙体上密密麻麻，轰出了很多个洞，但是，大楼始终岿然不动，与此同时，由于四行仓库比交通银行大楼要高，国民党守军从仓库上方朝交通银行日军开火，日军被国民党守军压制，不久，日军就放弃了，撤走了，不过，日军切断了四行仓库的供水和用电。

四行仓库这些密密麻麻的洞，就是日军用加农炮打出来的

当日夜里，女童军杨惠敏，冒着被日军狙击手击毙的危险，冲过火线，向四行仓库守军，送来一面战旗。

全营士气大振。

当晚，大批上海市民，聚集在苏州河南岸的公共租界，为国民党守军呐喊助威，由于上海市民处于公共租界内，是英国人的地盘，日军狙击手拿他们没办法，他们不敢向租界开枪。

也是在当晚，上海商会组织民众，运来十几卡车的食物、水果、衣物、器具、慰问信等大量物资，由于日军狙击手日夜轮值，国民党守军用沙袋临时搭筑一道墙用作掩护，接收市民捐献的物资，在此期间，国民党守军有三名士兵，被日军狙击手射中。

谢晋元请上海商会的代表传话，请求驻沪美军（当时处于中立地位）派车过来，接走国民党守军十名重伤员离开四行仓库，美军派车过来，按照要求，出手相助了。

营长杨瑞符叮嘱被运出的重伤员：尽管我们实际上只有420人，但是，你们在外界住院的时候，被新闻记者问到，务必统一口径，坚称我们有800人，为什么？因为我们需要壮大声势，以震慑敌人。

对，这个，就是“八百壮士”说法的由来。

10月29日上午，谢晋元团长用两根竹竿，扎成旗杆，带上杨慧敏赠送的战旗，在四行仓库大楼天台，举行升旗仪式，苏州河南岸公共租界有三万上海市民，对着升起来的战旗欢呼，日军发现之后，派飞机对战旗进行扫射，未果，飞走了。

谢团长在楼顶升旗的行为激怒了日军，当日中午，日军发动大规模攻击，再次用加农炮、坦克等对四行仓库大楼进行猛烈轰击，在墙上再度炸出大大小小的洞，其中，有部分的洞，刚好被国民党守军用作射击孔，大家欢呼雀跃，说日军是免费的工程兵，帮我们挖开了射击孔，国民党守军的机关枪就从这些洞伸出去，对日军射击，日军对这个结局始料不及，自作自受，仓皇撤退。

下午，一队不要命的日本兵，搭云梯，试图爬入仓库二楼，谢晋元团长当时恰好在二楼窗户前，他一手夺过第一个上来的日本兵的枪，另一只手将他推下，紧接着向第二名日军射击，最后推倒梯子，日军这次的硬闯图谋，又失败了。

10月30日，上海公共租界英军司令斯马莱特少将，给四行仓库守军送来慰问食品，斯马莱特进入四行仓库，见了谢晋元，他说，贵军的英勇，我们非常佩服，但是，考虑到租界中外市民的集体安全，敬请贵军借道租界撤出，英国驻上海领事馆，将会十分乐意协助贵军撤退。

外媒记者拍摄的国民党守军撤出四行仓库前往集中营的情形

谢晋元对斯马莱特说，我们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首长叫我们死在这，我们就死在这，除非首长下令让我们撤退。

斯马莱特无奈，回去转告了英国领事，结果，以英国为首的各国使节团，到南京去做工作，给国民政府施加压力，在各方压力之下，国民政府决定：孤军战斗任务结束，尽快撤出。

外媒记者拍摄的国民党守军撤出四行仓库前往集中营的情形

10月31日夜至11月1日凌晨，英军掩护国民党守军，经由苏州河上的新垃圾桥，退入公共租界，日军狙击手至此，仍不罢休，对准国民党守军撤退官兵射击，结果，国民党守军在撤退过程中，又有10人左右，被日军狙击手打伤。

其中，营长杨瑞符的左腿，就是在这里被日军狙击手击伤，2年多以后，杨瑞符正是死于这个枪伤的复发。此为后话。

养伤期间的杨瑞符

11月1日凌晨2点，国民党守军撤退到公共租界内的中国银行仓库，英军派兵把国民党守军全员的枪械，全数收缴。

英国人说：之前日本当局和欧美使节团谈好，公共租界收留国民党守军，但是，必须全部缴械，并且，必须全部进入英国人在租界准备好的营地，封闭管理，日本人还对英国人说，只要发现一个中国兵逃离租界当局的集中管理，那么，日方视为英方违约，将进攻英国租界。英国人同意了这些条件，所以要严格执行。

外媒记者拍摄的国民党守军撤出四行仓库前往集中营的情形

就这样，四行仓库的国民党守军，就在公共租界内的集中营里，一关就是四年。

这，就是我们当年四行仓库保卫战的故事。

外媒记者拍摄的国民党守军撤出四行仓库前往集中营的情形

尾声

尾声一：1937年11月15日，布鲁塞尔“九国公约会议”作出决议：谴责日本侵华的行径，但，没有对日本实施经济制裁。国民政府大失所望，这一阶段的以夷制夷策略宣告失败。

尾声二：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不好意思开口叫杨瑞符去死的第524团团长韩宪元，他随大部队从上海向西撤退之后，参加了南京保卫战，并于1937年12月12日，在雨花台战死。

尾声三：1940年2月3日，营长杨瑞符在重庆，腿上的枪伤复发，导致去世。

尾声四：1941年4月24日，孤军营内四名士兵，郝鼎诚、张文清、尤耀亮、张国顺合伙用匕首刺死谢晋元。随后四名凶手均被捕，由租界法院判死。一般认为，此四人乃为汪伪政府收买行凶。

尾声五：抗战胜利之后，四行仓库仍然长期作为仓库使用，后来，成为上海最大的文具批发市场，再后来，成为了今天的“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

尾声六：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军占领上海公共租界，俘获了这批孤军官兵，并强迫他们给日军做苦工，后来又分批押解到杭州、南京等地的战俘营关押，期间，相当一部分越狱逃走，逃脱的人有的回了家乡，有的去了重庆，有的参加了游击队，另有几十名官兵被日军押解到新几内亚，做苦工。

老冯的小号还有一篇相关联的文章，链接在此：《南京大屠杀是怎样发生的》，记得顺手关注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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