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草白:失踪者
1
如果你告诉我有很多人已经从这世上消失,并且再也不会回来,我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你还要我说出那些人的名字,我将无可奉告。我知道的只是那些侥幸被我知道的,比如我的爷爷,因为他是我的爷爷,不是别人的,仅这一点就可以让我想上很多年,却依然想不明白。
七年前的冬夜,我爷爷终于用完所有时间,在那个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将那个丧失了全部时间的老人抬到冰冷的山坳里,像种一棵树那样将他埋葬了。泥土落下的地方,除了树木和阳光,什么都没有。
诸事完毕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然后,在返城的高铁站上,我遇见表叔。表叔是奶奶那边的亲戚。很久以前,他和小舅一起来我家造房子。和小舅一样,表叔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描述这样的人需要费点笔墨,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当然,我并没有兴趣去描述他。
如果不是他莫名其妙地让自己消失,并且由我见证了他的消失,我可能早已将他遗忘。那次邂逅应该是个意外,分明又像是命运的精心安排,它或许是想要告诉我什么。
那个午后,我的表叔,那个马上就要失踪的人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他并不知道我爷爷去世的消息。我说我爷爷去世了。他点点头,他的神情有些躲闪,可能为没有参加葬礼而不安,也有可能不是。或许连他的“不安”都只是我事后一厢情愿的推测,并不符合当时情景。
表叔的模样和过去相比并没有太大改变,可以说,表叔仍然保养得很好,一点也不像他们那个年纪的男人,可是,他明明就是那个年纪的人,他已经快四十岁了吧。时间过去那么久,我们依然无话可说。后来,火车来了,一列白色火车似乎是从大雾中驶来,带着无声的超光速的轰响。我们快速地挥了手,登上各自的车厢,好像走进一列快速运行的时光列车里。
马上,我就从母亲嘴里得知,表叔失踪了。站台上的邂逅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亲戚的视野里。
之前,我的表叔就经常玩失踪,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频繁而急切地想要让自己消失,好像毕生所做之事就是要把自己永久地藏匿起来。这次,他终于如愿以偿了。据说,有人看见他和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商场里,女人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孩,转眼间这三个人就人间蒸发了。还有另外的消息从不同的地方传来。有一些长得很像表叔的人,或许就是表叔本人,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的场所。
如果说一个人的死亡是被迫失踪,无可奈何地顺从生命凋谢的节奏,那表叔的行为更像是高级隐匿,不动声色地将自己藏起来,既实现了只有死亡才能实现的“消失”(躲避人世纷扰),又还能继续活在人间,享受俗世生活的种种好处。
表叔以顽强的意志力让自己持续失踪了七年,目前仍处于失踪状态。因为无意中撞见他在家乡的最后一次露面,这些年来,我总不时地想起他,心里因此充满担忧。我既害怕他一直“失踪”下去,更害怕他忽然终止“失踪”状态,这些行为就像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样让人颤栗。
在遥远的童年时代,表叔骑着自行车来我家。白天,他站在脚手架上砌砖刷墙,骂骂咧咧。夜晚来了,他喝酒唱歌,聊女人。那些夜晚是真正的夜晚,屋外虫鸣蛙叫,屋内暖衣饱食,我的表叔年轻,帅气,充满斗志,举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
那时候,除了偶尔从脚手架上消失,在酒席上胡言乱语,站在姑娘们的窗下大喊大叫,青年表叔身上还没有呈现明确的失踪者的端倪,所有后来被人们所追溯的端倪,那时候还没有现形。
也就是说,表叔还没有残忍地切 41 35604 41 14940 0 0 1316 0 0:00:27 0:00:11 0:00:16 3300断他的时间,他还待在自己的时间里,那些时间依然是他的容身地和庇护所。
自失踪事件发生后,我脑子里就开始搜索可怜的关于表叔的一点印象,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失踪,一个人失踪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或许在他的童年时代就已经埋下伏笔,我不知道这个伏笔是什么,埋得有多深。
十四岁那年,我的一个女伴死在冰冷的湖水里。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她为何去死。过早死去不是一般人想要的,但对她而言或许是个例外。人们永远不知道在我们的生活中曾经发生过什么,当知道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2
对失踪者家人的探访,一度成了亲戚们的保留节目。有一年,我被母亲拖拽着去看望表嫂。关于我与表叔高铁站戏剧性相逢的一幕,早经母亲之口被渲染
得众人皆知,表嫂当然也知晓。我很抱歉没有在关键时刻挽留住表叔,那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我什么都没做。
即使时光倒流,我也不知该如何挽留住表叔。相反出于好奇,我会要求表叔带我去体验那种生活,我想了解所有千奇百怪的生活背后人们的真实想法。人们是如何把一棵树种在屋子里,并小心翼翼地邀请阳光进来。可我并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丧失了唯一一次了解人心的机会。
那一次,我感到表叔是想要和我说点什么的。他肯定有诉说的冲动。我从他困倦而茫然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可那时候的我只把它理解成对缺席我爷爷丧礼的不安。表叔肯定有自己的不安,但绝不是我想的那样。
那是新年,失踪者的妻子坐在屋子的矮凳上,男孩蹲在门外空地上费劲地摆弄一辆玩具汽车,他一心想要让那辆电池耗尽的车子在自己的努力下依然可以转动起来。因为拥有失踪者儿子的身份,这个小男孩的一举一动在我眼里都具有了某种意义。
表嫂和母亲低声说着什么,那语调倒像是一种奇怪的掩饰,对自己身为失踪者家属身份的掩饰,她想要人们忘记这个身份,可也明白这不可能办到,别人就是为此而来。
那一次,她没有谈论表叔,无论母亲怎么暗示,或者试图打听更新的消息,她都没有被引诱,且不惜让谈话变得凌乱而破碎。母亲为是否要引出我在高铁站上与表叔邂逅的事而举棋不定,那通常是她在表叔家里的保留曲目,好像对那一场景的谈论,是一种无言的干涉,可以阻止表叔远行,甚至可以将他拉回到现实之中。可她终究没这么做。
失踪者之家的房子还很新,白粉墙,白瓷砖,白墙上悬着黑色液晶显示屏,那里面的人总是在说着与日常语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语言。在我们的谈话陷入困境的时候,他们仍在滔滔不绝。
表叔出走是在家里造了新房子后。几年过去,这个房子依然是新的,户口本上的户主还是他。
坐在那样的新房子里,我们都感到寂寞,感到真正的生活还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那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所在。
出门的时候,母亲看到那个蹲着身、摆弄玩具汽车的男孩,那个沉默的男孩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正默默地被建立。母亲忽然说,小军(我表叔)这个人真是糊涂啊——,话音刚落的同时,戛然而止。表嫂的神情与其说是惊愕,不如说是厌恶,不过,她很快就将这种表情藏匿起来,本能告诉她那种表情是个错误,她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过激的表情,特别是在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
事情发生后,人们便奔走相告,各种上天入地的消息不断传到她耳边。
有人给她出主意,说一个人下落不明满四年,便可以向法院提出申请,判决其死亡。也就是说,哪怕我的表叔还在这个世上活着,只要不出现,不发声,那就是死了。与死无异。
作为复仇,表嫂可以“杀死”表叔,可她没这么做;为了追求新生活,表嫂本可以丢下小孩,逃之夭夭,她也没这么做。表嫂选择成为一个静止的等待者和消极的旁观者。
珀涅罗珀在等待丈夫奥德修斯归来的时候,还可以行编织术,我母亲在父亲走后偶尔编织篮子,我祖母则是念经,但表嫂手上空空,没有任何值得忙碌分身之事。白天,她在酒厂上班,刷洗那些东倒西歪的酒瓶子,晚上回到家,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不停地按那个遥控器,在不断切换的频道和密集的人群中寻找表叔的身影,她不相信一个人会像酒瓶上的水渍那样蒸发掉。
3
失踪者失踪了很久之后,有一天,他的屋子外面来了一个帮忙的人,那个四肢健全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一条瘸了腿的小狗,男人是来自外地的务工人员,狗是其流浪途中结识的。
男人和狗一前一后出现在那条唯一的石子路上。男人规矩地在路上走,而瘸腿的狗却爬到矮墙上,好像是为了寻找某种高高在上的东西,或者是为了替主人看清前方的道路。
也有人说,那只瘸了一条腿的狗是来找那个小男孩的;而那个男人倒有可能看中失踪者留在家里的女人。
表嫂家一点点热闹起来。最先是牌局,被几个表叔的结拜兄弟张罗起来,他们在表嫂不上工的日子过来打牌,后来即使表嫂不在家,他们也熟门熟路地打开钥匙进来,完全是将此地当成免费的棋牌室了。表嫂家不仅成了棋牌室,还是公共议事厅,青年男女约会调情的场所。
许多个白天和黑夜,他们在那个白色空间里吃喝玩乐,发出很大很嘈杂的声响。这些声响这些人的存在改变了那个空间的属性,冲淡了失踪事件带来的惶然与焦灼,好像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只是为了等待有一天我表叔的出现,他们要见证他的难堪时刻,替这个家里的女主人羞辱他的不告而别。
可他们没能等到表叔的到来,期间倒有几个扮相怪异的乞丐在门口探头探脑,可又不懂得如何从别人手里取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终徒劳而回;还有面目模糊的外乡人操持着生硬滑稽的普通话来收购女人们的长头发,可哪里还有什么女人有时间来养长头发。
那个痴迷于玩具汽车的小男孩已经在学校里读了四年书。他的模样越来越像他的母亲,连皱眉时的表情都像。他学会了骑车。放学回家的路上,他骑着车子行走在田埂上,遇到不能骑的地方,他就停下来推着走。有时候,他会忽然手指前方,发出怪异的叫声,好似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
失踪者留在这个村里的房子和孩子都面临着某种潜移默化的改变,这种改变或许是不可逆的。
有一天黄昏,那个上五年级的男孩没有回家。他也让自己短暂地失踪了。人们在那段昏暗阴森的隧道里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蜷缩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
在此之前,男孩的失踪者父亲因意外暴露了行踪,那个人的新身份由此获得确认,早已入赘外地人家,并有了一个女孩。
这是失踪者失踪七年零十一个月后,首次浮出水面。
男孩对母亲说:我要去他那里。
母亲没有理睬男孩的请求,她和她的家人根据查获的地址,一路找过去。一番谈判后,她回家对那个男孩说:
以后,你每个月会有六百块零花钱,高兴吧?这或许是自失踪事件发生后,她不再年轻的脸庞上第一次露出温婉的笑容。
我要去他那里。男孩说。
我想去他那里看看。就去一次。
但无论男孩说什么,做母亲的都不予理会。
表叔成了另一个小孩的父亲,明确表示再也不会回来了。自高铁站邂逅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表叔,无法判断“再也不会回来”是指从此之后不会离开他的新家庭,还是不愿再次成为一个失踪者。
没有人会去追究这行为背后动机的不同。失踪者被找到后,人们便抛弃了他,不再谈论他。
我想象过与表叔的邂逅,但那只是一种想象,因为没有发生,便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形状。我甚至连他现在长什么样都无从知晓,高铁站上所呈现的形象已经模糊,散裂,不知所踪。
我们所能想起的任何一个人的形象都是静止的。我们对人的认识总是处于永恒的静止和偏见中。可以说,对表叔身上发生的事,我一无所知。我一直揪心于他在另一个家庭中的生存状态,那是他的自觉选择,却未必能称心如意。
4
有一年,为着一些不明所以的原因,我决定在那个连锁酒店的硬木椅子上长时间地坐下来;我只是偶然路过那里,准备办完事就离开,可我没有离开。我忽然感到自己应该占有一些时间。它们必须完全属于我,只为我一个人而存在。我不知道自己要拿这些时间来干什么。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聆听到了一些声音,在别的时间里绝不可能听到的声音。
我躲在墙壁所围的空间里,聆听键盘上的敲打声,好像置身于铁匠铺的喧响中。
三天之后,我返回人群之中。我不是失踪者,只是短暂地出走,甚至没有人知道我的出走。人群没有注意我,我也没能成为他们的猎物。
那些年里,表叔却成为整个家族的猎物。愤怒的亲人们通过各种途径寻找他,咒骂他,试图捕获他。最后,他自我暴露了。或许是暴露的时间到了。他厌倦了。游戏终结了。
有一天,电话里,母亲对我说:你表叔不会回来了。就像许多年前,同样是在电话里,母亲说:你表叔失踪了。
我第一次感到表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真实地看见他惊慌失措的逃跑生涯,站在异乡的荒坡上唱歌,把一些人的名字嚼碎,吞进冰凉的肚子里。那是北方,即使喝醉了酒,冬天依然是冷的。
表叔身上或许发生过奇迹,也有可能是另一种麻木不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在作为失踪者的时间里,在那个偏远省份荒僻的郊外,当时空发生剧烈错位的时候,表叔肯定有过一些反常的举止。
一个人但凡经历过这样的选择,无法不让自己变得更好。他的房间可以照不到月光,他的身体里可以没有甜美的梦境,但他不能不学会与自己好好相处。
至此,表叔的时间已被人为折断,两截之间藏着深渊与迷途,无法被衔接和跨越。当这边的人找到那边,当两种时间进行交锋和对峙,实际上是两个表叔在进行交锋和对峙。
法律规定:失踪者抵达死亡者的时间为四年。对这边家庭而言,表叔长久的缺席已经造就了事实上的“死者”身份。一个人贸然地从这段时间泅渡到另一段时间,如果滞留过久,便很难返回。
失踪者的妻子对那个男孩说:他不会回来了。
其实是回不来了。自失踪之日起,他们就在适应这样的事实,只为了有一天能真正地接受它,忘掉它。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遇见表叔,再见他一次。我想把他的故事讲述出来,不仅要陈述事实,更要把表叔讲述时的情绪和态度如实呈现——这比呈现故事本身更艰难,更需要足够的理解力和耐心。我眼前浮现过无数种场景,无数个表叔,可没有哪一种是真实存在,我发现自己很难去接近别人,命运对我设置了障碍。
当然,我也想过以一种迂回、间接的方式去了解他,或许我真正想了解的只是自己。
一次偶尔的机会,我再次住进多年前的空房间。当然不是同一个,却拥有几乎一模一样的窗帘、墨色地板和白色水龙头,窗下的柱状散热器一如既往地工作着。永不停歇地工作着。那个夜晚我只听到散热器持续发出的声响,模糊而强烈,没完没了地出现。
刊于《野草》2018年第1期
草白专栏“临渊记”
草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