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 有墙花园里的苹果:开放性网络和封闭式系统的搏斗(下)
我们曾经如此信仰的互联网正遭受威胁
数据隐私“恶托邦”
之前,苹果列举了向开发者“收税”的很多理由,比如公司花了数年时间和数百万美元来开发基础设施;在广告上花了很多钱来赢得用户信任,并创建了大量愿意付费的客户;让开发人员的应用程序能够覆盖数百万潜在新用户;等等。
一个很有力的理由一向是,苹果说自己的方式可以保护消费者。除非公司批准某项应用程序并将其提供给消费者,否则他们在苹果手机上无法获取该程序。与Google Play商店相比,苹果商店的访问安全性更高。这当然也和乔布斯的偏执有关:他想制造一种万无一失的设备,没有病毒、垃圾邮件和恶意软件来感染精密的电话系统。他的控制欲给消费者带来了额外的好处:当消费者看到互联网上的大部疆域都仿佛“狂野西部”时,他们愿意将代码的控制权委托给iOS。
所以苹果可以争辩说,仅这项服务就值30%的费用。但很多人反感苹果的是,你不能既做守门人又充当收费站。苹果想要的是(并且成功做到了)用自己拥有的分发渠道来传递应用程序、音乐、电影、书籍、新闻和其他任何可以通过电线或以太传输的东西,并以之替代Web上的分发渠道。
从用户的角度看,被锁定在一个设备、一个软件操作系统和一个零售商店之中,意味着对其自由选择权的限制。不管用户的体验有多么好——苹果的用户界面当然是一流的——用户也不该只从一个源头获取信息和服务。
因为,最坚固的有墙的花园既具有强大的收集用户数据的能力,又具有通过兼容技术有效激活这些用户数据的能力。此外,控制花园的公司将以最适合其商业利益的方式定义自己的所作所为。
苹果公司的高墙包括App Store和Web浏览器Safari,后者是访问Web内容的第二常用工具。的确,与Alphabet(Google的母公司)和Facebook不同,苹果在广告技术或广告网络中并未扮演重要角色(尽管它也确实在移动应用中从事广告活动)。或许是由于苹果缺乏广告方面的经济利益,使得Safari在用户数据收集方面成为限制最多的浏览器。
这也使得苹果似乎占据了某种道德高地,可以标榜自己同其他数据巨头存在很大区别。蒂姆·库克(Tim Cook)多次公开批评Facebook收集用户数据,并且质疑Facebook对这些数据的处理方式。“我认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谁在追踪自己、又被追踪到什么程度,也不了解其实已经有大量的详细数据被别人掌握。”库克称。他慷慨激昂地要求终止技术行业对用户数据的收集和销售。他甚至将此称为“监视”,怒斥“这些个人数据贮藏库只会让收集的公司赚得盆满钵满”。
说得很精彩,但库克避而不谈的是,苹果与这些“赚得盆满钵满”的公司有着大量交易。Safari默认情况下都设置为通过Google进行网络搜索。据报道,为获得这一特权,谷歌在2018年向苹果支付了90亿美元,2019年则支付了120亿美元。所有这些搜索都有助于Google在苹果用户身上收集大量数据,并从中提取巨额利润。苹果也许不用就Google对这些数据的可疑使用负直接责任,但它通过使Google成为默认搜索引擎并在此过程中大大获利,帮助促进了Google的可疑活动。
对苹果分发的应用程序也可以这样说。Google和Facebook之类的公司提供应用程序(例如Messenger、Gmail、Google地图等)让iPhone用户下载,而大多数用户不花钱,为的是交换方便的软件服务。他们以为自己获得了免费,实际上出售了自己。正是这种商业模式刺激了我们的社会到达今日的数据隐私“恶托邦”。
不久之前……
不久之前,我们还在用个人计算机而不是智能手机上网。智能手机轻巧,可以放在口袋中,而且永远在线;个人计算机既笨重又难用,普及率也有限。然而,除了这些表面上的优劣对比,个人计算机和智能手机还有另一个微妙但却本质的区别。个人计算机是“生成型”(generative)的:可以对它们进行编程,调动其自有的能力,以完成超出设置范围的任务。而智能手机通常不能由用户直接编程。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是电器,其功能就像咖啡机一样有限。它们可以访问底层操作系统,在该操作系统中,只能从供应商维护的商店安装“经允许的”程序。用户仿佛被系上了一条拴绳。
不久之前,软件开发商还在制作软件并将其分发给客户,无论是通过磁盘、CD-ROM还是在线。见不到平台所有者的身影。然后,出现了对所有应用程序进行检查的应用商店,苹果成为对每个软件程序是否与自己的平台适配的评估者。这种令人困惑和感到任意的模式几乎全然取代了早先的数字软件分发。公众有理由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才换来软件开发商和客户之间的直接联系的丧失。不错,有明显的安全益处,但是仅仅这样的益处就够了吗?公众损失的又包括什么呢?
不久之前,我们相信World Wide Web是无所不有的宝库,而且面向所有人无限制敞开。其实这个想法也不是命定的,在互联网发展的早期,开放性网络与封闭式系统之间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搏斗。1990年代,大多数人通过诸如AOL,Excite,MSN或Prodigy之类的Web门户网站来上网,这些门户网站希望“拥有”其客户的Web体验(中国最早教大家上网的瀛海威,其实也是这样想的)。Web门户网站相信,人们需要有人为其过滤和管理信息。通过搭建这样的“围墙花园”,它们得以维持有利可图的商业模式,在这种模式下,可以向广告商收取访问这些被圈起来的用户的费用。
1999年,AOL通过提供可靠的互联网连接和有围墙的内容花园,实现收入48亿美元。AOL相信自己是一个出色的园艺师,将自有的和附属的网站精心打理和修剪,并向用户宣扬,留在这座美丽的花园里比去外边乱逛更方便。
Google的问世,使AOL们的美梦破产了,因为与门户网站的精选相比,搜索引擎可以更好地在Web上发现内容。Excite一度价值350亿美元,但后来却走向破产,据说它在1999年拒绝了以75万美元的价格购买Google搜索引擎的机会,因为该引擎的大学生发明者拉里·佩奇(Larry Page)和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想要专心学习(他们也试图向雅虎推销自己的发明,同遭无情拒绝)。如今,Google的控股公司Alphabet的市值突破10000亿美元。
开放的网络似乎大获全胜,迎来蓬勃发展,但好日子不过只持续了几年。2008年,苹果推出App Store。人们恍然发现,移动应用的问世为我们带来了围墙花园的新版本。地球上的每个品牌都开始拼命拿出自己的应用,并在其严格控制下与移动用户互动,而苹果(加上号称开放性网络旗手的Google)则对所有在应用市场上发生的交易“课税”。
和库克一样,布林也是抢占道德高地的好手。他表示担心,审查制度和“围墙花园”(这里他指的是苹果和Facebook)将扼杀Google赖以起家的免费链接信息的世界。这并非全然没有道理。但也有明眼人看出Google和苹果一样伪善:抛开Google Play不提,Google打着提供更好的产品的名义,在收集消费者数据的时候可谓劣迹斑斑。它作为开放性网络的代表的信誉和可靠性,在当下都越来越受到怀疑。
花园与监狱
卷土重来的“围墙花园”越来越多地包含无法或不会彼此通信的移动应用程序。蒂姆·伯纳斯-李(Tim Berners-Lee)一直是“开放互联网”的坚决捍卫者,他早在2010年就警告说,网络自由正受到社交网络“孤岛”(如Facebook)和“封闭世界”应用(如苹果发布的应用)的崛起的威胁。他对所谓的“本机应用”(例如为iPhone和iPad生产的应用)的走红感到担心,因为它们不可搜索。
在批评那些高度限制的生态系统时,他说:“我应该能够选择管理我的生活的应用程序,应该能够选择我要查看的内容,应该能够选择我想用的设备,应该能够选择给我提供互联网服务的公司。我希望所有这些都是独立的选择。”
(蒂姆·伯纳斯-李 Tim Berners-Lee)
然而,今天互联网的走向,恰恰是伯纳斯-李的主张的反面。今天的“围墙花园”形态更加多样化,但无不依赖于开发人员、内容发布者以及其他花费多年时间才能培养出来的合作体系。它们构成了用户联网的主要连接点,一如AOL门户十余年前的方式。
人们起初被有墙的花园里的琳琅满目和方便易得所迷惑,然后,却一点一滴地领悟到,那与其说是一座花园,还不如更准确地形容为一所监狱。但如今,这些平台会避开“围墙花园”的指认,而大肆谈论生态系统。这是一个模糊的商业术语,意味着大量公司和富有创造力的个人之间广泛结盟,共同服务于一个技术领导者的商业模式。如果未经过这些生态系统之一,公司就很难在网上赚钱。个体消费者也发现自己陷入了束缚,越来越难以自拔。这些平台巨头在保持利润增长方面面临的压力越大,它们之间的竞争就越激烈,而它们给予用户逃避的机会就越少。也就是说,你面临的乃是终身监禁。
(来自Beno Garrison)
重建互联网的
“生成性”
苹果也好,Google也罢,它们的确为我们贡献了了不起的产品和服务。苹果公司的隐私政策要比其大量消耗数据的竞争对手好很多,相形之下,Google的运营似乎较透明,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关键是,它们仅仅在对其实现业务目标有所帮助时才会捍卫互联网的公开原则。当然,我们也可以承认,企业就是企业,这样做或许无可厚非。不过,君子不立斜坡之上,否则终难阻止下滑。Google前领导人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在2010年曾说过,Google的工作是“靠近那条令人毛骨悚然的线,而不是越过它”。这样想的结果是,Google正逐渐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公司发展。
作为用户,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有墙的花园令力量从最终用户转移到软件开发者再转移到操作系统供应商/无所不包的平台服务商。今天的互联网不再是一个开放的和具有“生成性”(借用哈佛大学教授乔纳森·齐特林的说法)的系统,它既需要监督,更需要修正。
30年前,当伯纳斯-李以他的万维网构想出一个真正的处女地的时候,它几乎是个充满无法想象的机会的地方,大家真心相信,网络将被共享社区的精神所统治,成为个人抵抗大企业和政治势力的力量源泉。然而,越来越明显的是,我们曾经如此信仰的互联网正遭受威胁,如何管理它,出于谁的利益以及为了什么目的,所有这一切,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极为重大的争论议题。
【作者附记】本文是在互联网50年、万维网30年之际,试图探讨为什么一个充满梦想的网络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系列之作的第一篇,目的是更广泛地介绍这个议题,唤起更多人的关注和参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本文的各种资料和信息主要来自Google search,文章的写作工具是Microsoft Word,而它最终是在MacBook Air上敲出来的,最后会发表在微信公众平台上——属于苹果公司过审的移动应用程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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