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梅兰芳,南有千里驹|推开千里驹顺德故园的大门,却发现…
想不到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繁华包围之中,乌洲,还如此难得地保留着岭南水乡的初心,以宁静朴素的日常气息感召沿途而来的仆仆风尘,匍匐落地。这恍兮惚兮、大有不知今日何世的乌有之洲,让你从高楼坚挺的都市忽然踏入另一个时空,像一部怀旧的黑白电影,再配一段粤韵乡音的婉转,真是道不尽岭南的温柔。
2017年暮春,微雨,空气清新。走进顺德伦教乌洲的老街巷,湿润的地面泛着青色的光,指引着寻找往事的脚步。昔日鱼米之乡,也滋养温柔敦厚的文人之气,这里不仅是清末书法家苏若湖的故乡,还养育了粤剧一代名伶千里驹。
传说花旦这个角色行当:“北有梅兰芳,南有千里驹”。千里驹头上顶着许多美称,诸如“花旦王”“悲剧圣手”“滚花王”“中板王”等等。梅兰芳在20世纪30年代曾说,在众多的粤剧艺员中,千里驹是他“最崇拜的一个人”。如今伦教乌洲还保留着他的故居——载兰园,为粤剧盛世留下一个小小的注脚,供我们探访。
▲千里驹故居藏于顺德伦教乌洲的老街巷中。
“吱呀”一声推开木门,脚下的青石隐约有了苔痕,庭院寂寂,主人呢?眼前是一栋西班牙风格的两层小洋楼,但拱门、廊柱的后面,却是岭南常见的木趟栊门,正厅里仍是中式风格的木雕家具,一张黑白老照片挂在屏风正中。照片中人清矍俊朗,专注地凝视前方。一百年来庭院里草木枯荣,惟有他亲自手植的树,杨桃、黄皮、龙眼,都已华盖如云,高及屋顶。
▲故园是西班牙风格的两层西洋小楼,用的却是岭南木趟栊门。
他就是一代名伶千里驹,原名区家驹,1888年,出生于乌洲一个破落的书香世家。他的父亲是一个不得志的秀才,很早就去世,寡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家境困难,所以他不得不在11岁的时候就去投奔舅父的木器店做学徒。由于他从小就爱听戏、看戏,不久,经人介绍改学演戏。
他生性纯良,事母极孝。走红省港之后,他回家修建了这栋小楼,奉养寡母,忙碌转辗演出之余,回乡探母,也住在这里。小楼精致却又朴素,没有显阔摆谱的奢华气息,屋内空间简洁却十分舒适,由此可见一个孝子低调的用心。
▲小楼精致而又朴素。
小楼背临一条河涌,从二楼天台向下望去,还能见到一个已经荒废了的小小渡口。当年岭南水乡,河网密布,在陆路不发达的当年,红船弟子就是靠水路交通,把粤剧传到四乡八里。据说,千里驹回乡探母也是乘船而归,这个小小的渡口就是他上落的地方。如今,渡口仍在,只是已经没有船只往来,在此相聚又在此告别的那一对母子已经成为古人。
▲小楼背临一条河涌,从二楼天台向下望去,还能见到一个已经荒废了的小小渡口。
正厅后面的屋子,展出的是一张千里驹用过的雕花木床,以及当年千里驹去世时社会各界的悼词等文献资料。墙上有一张千里驹夫妇的合影,其妻眉宇温婉,有着岭南女子的独特秀美。据顺德地方文化研究学者李健明告诉记者,千里驹的妻子大家闺秀,是广州一个富商的女儿,也是千里驹的戏迷。
▲千里驹和妻子的合影。
据伦教文化站站长彭建生介绍,千里驹故居是在2011年重新修缮,连同旁边一座老房子一起,布置成为一座小型的粤剧文化展览馆,也是伦教曲艺协会的活动场地,每周都有私伙局的戏迷在这里唱和。
小楼正厅的左面墙上,挂了一面镜屏。这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千里驹赴上海演出,戏迷们送给他的,镜中几个大字“哀感顽艳”就是对他艺术风格和造诣的褒扬。佛山地方文化研究者梁国澄说:“千里驹资兼文武,能生能旦,早年擅演‘风情戏’,中年后以演悲剧享盛名,被誉为‘悲剧圣手’,其念白得肖丽湘之感人神髓,唱腔跌岩多姿,咬线露字。”
▲上世纪30年代,上海戏迷送的镜屏,写有“哀感顽艳”四个字。
千里驹刚入行时在落乡班中的八仙班,是戏班中规模最小的,演员需要一专多能。由此,千里驹谙熟了各个行当的技艺。有一次演出中,戏班的正印花旦生病,戏班主命千里驹上去救场,第一次反串花旦便大获成功,得到观众和同行的肯定。宝昌公司的老板何萼楼慧眼识珠,把他挖到有“省港第一班”之称的人寿年班。在一流水准的戏班,千里驹也得到迅速的成长,最终挑起了人寿年班的大梁,成为人寿年的“招牌钩”。所谓招牌钩,就是没有他,就挂不起那块金字招牌,可见其艺术地位。
千里驹主张演戏要体验角色,感同身受,设身处地感受剧中人物的情感,所以演到情真意切时泪雨滂沱,悲痛欲绝不能自已。动情之处,不止台下观众,甚至连乐师和后台工作人员都忍不住泪流满面。据说,千里驹每演一场《舍子奉姑》必然元气大伤,必须要炖人参来大补。每一场掏心掏肺的演出都是对心力的极大消耗,所以因为入戏太深,用情太真,严重影响了健康。
在程式化表演中,融入自己的真情和体验,在舞台上燃烧自己,仿佛把生命当成作艺术的燃料,可见千里驹为艺术奋不顾身的精神。他不仅在台上毫无保留地融入角色,而且退入后台后也丝毫不松懈,不苟言笑地“默戏”,为下一场戏酝酿感情。观众满座时他会落力演出,遇到风雨天,观众稀落的情况下,他也决不偷工减料,每场演出都一丝不苟地完成。他对艺术特别认真负责的态度,得到梅兰芳的赏识,赞叹他“处处不肯放松,认真去做,毫无欺台之弊”。
梁国澄认为,千里驹对粤剧的贡献是多方面的,早在1925年的八和会馆执委会议上,千里驹已根据辛亥革命后“大戏”的性质和特点,率先提出要把“广东大戏”改名为“粤戏”并得到一致的认同,这就是粤剧为什么强调自己姓“粤”的初心。
千里驹为庭院取名“载兰园”,据说他非常喜欢兰花,生前曾在院子中种满了兰花。兰花是中国文人寄托情操的花中君子,大概千里驹也是以此明志。这位对现代粤剧界影响深远的人物,在艺术创造、艺术教育、为人行事皆堪称楷模。
旧时艺人容易染上江湖恶习,作为红极一时的艺人,千里驹不仅舞台上追求完美,生活中对自己要求也非常之高。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染任何恶习,生活简朴,台上台下作风严谨,一扫世人对伶人的偏见,被赞誉为“伶圣”。在他48岁不幸英年早逝的时候,出殡的路线长达十多里,沿途万人肃立,许多戏迷用香烛献花“摆路祭”,一片叹息哭泣之声……一个伶人,如此生受崇敬,死备哀荣,可谓极致。
他是当时的艺人中,难得的很有道德自觉和自律精神的人,他曾在记者招待会上讲述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作为一个艺人,应该洁身自爱,并希望通过戏剧承担社会责任,挽救日益沦丧的世道人心于万一。
千里驹在戏行中德高望重,但却没有任何架子,他和谁都能和睦相处,不管谁有困难他都愿意慷慨解囊,白驹荣、薛觉先、白玉堂、马师曾、靓少凤等都得到过他的帮助。说来也怪,无论谁和千里驹搭档,谁就能风声水起,在关键的时候,他还能提携他人,甘当别人的陪衬。马师曾刚从南洋回国时,演出并不受欢迎,千里驹一边安慰他,一边帮他找原因,指出必须演出自己的风格,同时愿意改动自己已经定型的作品,以增加马师曾的戏份,这出戏就是《苦凤莺怜》。马师曾凭着这出戏,唱红了余侠魂,也唱红了自己。
生活中,他为人大度,但是在艺术上,他对人对己要求都很严格,有时哪怕一个锣鼓点和表演不合拍,或者一个调子发音不准,他就会感到不安,入后台一定要查找原因。所以不管是乐队,还是拍档,和他一起演出必定是全神贯注,不敢懈怠半分。
1936年3月20日,这位舞台上的完美主义者终于倾尽自己的生命热情,走完了艺术人生之旅。他出殡的时候,灵车过处,万人空巷。他能感动人心的,除了发自肺腑的艺术创造,还有彪炳斯世的德行。他跨越晚清和民国,在时代的巨大转型和变迁之中,一直不变的是他对艺术和对人世的虔诚之心。
载兰园主人从此不再回故园,他路过尘世,其行止如空谷足音,几成绝响。很多年后,我们仍然惊讶,梨园之中,曾有这样一段传奇,把做人这门艺术也发挥到了如此优美的极致。
来源|佛山日报
编辑|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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