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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迪广告陷抄袭“套娃”?这事得从古人那里说起

小北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这两天有一个事闹得沸沸扬扬,奥迪发布的《人生小满》视频被质疑抄袭“北大满哥”,连带着迫使老牌艺人刘德华出来澄清。



后来又传出事有蹊跷疑有反转,根据网友的整理和考证,对于小满的诠释许多是来自公开资料,且微博@yoli尤琳早有类似表述。



《小满——一个充满哲理和希望的节气》,来源:《中国文化报》,创建时间2015-05-22


此外满哥自拟的诗中第一句“花未全开月未圆”出自蔡襄《十三日吉祥院探花》,并非他自己的原创。


图片来源:中华经典古籍库


这句诗后来曾国藩老是挂在嘴边,说“花未全开月未圆”是“惜福之道”、“知道”,这也是满哥说他借鉴了曾国藩的原因。


图片来源:中华经典古籍库


而后面三句诗,“半山微醉尽余欢、何须多虑盈亏事、终归小满胜万全”,能够明显得看出是当代人的作品,在许多地方被误会为曾国藩作品(可见越抄越走样,到了广告公司就深信不疑),然而其实并非如此。



仔细比对的话满哥的文案和这些仍有差别,虽然这一整段话并非多么高明或者不可替代,但是确实有他自己的理解和逻辑,似乎并不足以成为他抄袭的证据(具体的认定过程还须严格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相关规定)。



也有律师和学者表示,即便北大满哥是抄袭,也不影响奥迪公司侵权的认定,因为它几乎原封不动的照搬完全没得洗,这不仅仅是职业道德问题还涉及智商问题,你照抄一两句有小满没有大满,再说几句中国人智慧什么的,这种常识并不具有独创性,也就不会惹上类似的纠纷。



那么就有人提到了,小满是中国古人的一种智慧,“抄袭”也是我们祖传的一种智慧,有小抄就一定有大抄,它表明了天下文章一大抄的态度,就是我们没有十全十美,只有会抄的瞧不起不会抄的,还有抄得好的瞧不起抄得坏的,最次的就是Ctrl C+Ctrl V的。



这么说有一定道理,古人似乎是不讲究抄袭的。比如说一个极端的例子,有一种诗词体裁,叫集句诗。顾名思义,就是拼凑古人的诗句成一首新诗。王安石晚年就偏好这种体裁,他的集句也做得极为出彩。


梅花

宋·王安石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唯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


但是用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不就是明晃晃的抄袭吗,还是“缝合怪”的那种。


“抄袭”的名头在今天不好听,可是对古人不讲究抄袭的笃信好像给了一些人勇气,借用一些其他词语的名义,行的却是抄袭之实,比如借鉴、模仿、致敬、洗稿、过度引用。


话又说回来,写文章不是自说自话,免不了引入一些别人的看法,来支持自己的观点,或对其进行反驳。从高考作文也能看出来,高密度的引用,不管读者看得累不累,阅卷老师还是很喜欢的。


引用和抄袭间的界限,其实牵扯到一个问题:写文章的人如何在文章中处理他人的言论观点?而这一切都要回到古代和西学东渐时候的特殊语境。今天小北想跟大家分享一篇旧文,其中内容主要来自陈平原老师的《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



01

听说古人引用都不注明出处?


确实,引用了他人的言论观点一定要注明,在中国这是从晚清才开始的。



这不是说,过去的读书人就崇尚做复读机了。传统中国的读书人,也在认真思考,也讲知识创新,但一般来说,并不刻意追求、更不会着意保护自己的“知识产权”。


反过来,“含英咀华”“述而不作”,在很多中国人看来,是难能可贵的美德。


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那时候读书人要做的,只是如何更准确、更出色地表述往圣先贤的思想观念,并用以解决当下的困惑。


知识和真理,圣人已经说了,该做的就是更好地理解、融会贯通,并落实在实际行动中。因而,不必刻意突出自己的形象与观点。



即使是有“忌剽窃”这样的禁忌,指的也是诗文。而做学问的,陈陈相因的论述很多。


许多勤奋的文人学者,以笔记形式博采众长,把前人各种各样的佳言妙语,全部抄在自己的书里面。


洪迈就是这样写《容斋随笔》的,事实上宋元以来的笔记,经常互相抄,而且不注明出处,也不用担心被批评是“抄袭”。


为什么不注出处呢?


一方面是为了文章漂亮,另一方面,大家都是读书人,用的典故你看不懂,那是你的问题。


比如宋代的好几部笔记都记载了一个故事,说苏轼在考场上作《刑赏忠厚之至论》,当时的考官是梅尧臣。


苏轼在卷子里写了这么几句:“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



这个典故,梅尧臣没见过,去问欧阳修,也不知道。直到揭榜之后去问苏轼,苏轼的回答是,想当然尔,何必要有出处?


到了清代,才有人开始强调写文章要注明出处,但这种声音还是十分微弱。把暗引转为明引,是到1900年之后才变得正规起来。


这也与晚清汹涌而来的西学大潮有关,留学生归国以及新式学堂的创办,使得写文章时注明出处这个西方史学著作的通例,逐渐被中国学界接纳。



02

我翻译过来的句子,总不算抄了吧?


错了,晚清那时的许多人也这么想。


即便是注明出处已经得到广泛认同,研究中国文史和介绍西方学术,在当时还是完全不一样。


整体来说,谈论中国文学、中国哲学的,逐渐不再大段引录古人的见解,而是在自己的理论预设下,把古人的言论作为原始文献来引用,也就是基本完成了从暗引到明引的转变。


但是西学不一样。对于西学的引介,刚开始睁眼看世界时,还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做精密的引证,因此大多采用编译而不是直译的办法,也就是“译意不译词”,还有译者对自己的翻译“似更优于原文也”而沾沾自喜。甚至,根据自己的见解,随意处置“西儒学说”,也很常见。



这就引来了不少“抄袭”的指责。比如梁启超,曾经就有一位日本学者撰文指责他抄袭,因为他的文章里面,有好多是日本人的说法。


现在看来,也许不应该这么苛责。因为严格说起来,晚清介绍西学的,大部分都有类似问题。甚至有撰写教材的,随便把外国的教材译过来,删删改改,就署上自己的名字来出版。


到今天,这种做法就会遭受严厉的批评。胆子大到整本抄袭的不多,更多的可能是部分摘抄或编译,有意无意的忘记加上引号和注明出处。


国外学界在调查一篇被控抄袭的论文时,有过一个提示:


从已经发表的资料中哪怕只抄了一小段,而不注明引用的参考文献,也是不能接受的做法。


以这个标准来衡量,采用模棱两可的方式暗引,有意无意隐瞒资料来源,或者“译意不译词”,借变换句式把别人的观点变成自己的,又或者黑虎掏心,袭取关键史料后倒打一耙,还有偷梁换柱,故意把引号加在不重要的地方,其实都有变相抄袭的嫌疑。



03

那只要引用都注明出处就可以了?


当然还没完。用了别人的论述却不标出处,这是抄袭。但是注明出处了也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引什么、怎么引,都有门道


引用,有正面的,也有反面的。正面引用的陷阱是容易以一种仰视的姿态,缺乏必要的批判精神,反面引用的陷阱就是可能断章取义,树个稻草人来当靶子,讨论也就变成了自说自话的骂街。


不难发现,国学中的经典,在不同的时期,容易上下其手;至于西学,则始终被我们作为正面引述的对象。


此外,还有全引和略引。引用总免不了有所剪裁,同样是注明出处,有的尊重原作,引用处一字不差,也有的只取大意,对原文则略有增删。在现代,前者加引号,后者不加引号,也就是直接引用和间接引用。


这届论文人为了降重很拼了。


古人当然是更喜欢“略引”的。宋人陈亮《论作文法》中就说:


经句不全两,史举不全三。不用古人句,只用古人意。但用古人语,不用古人句。能造古人所不到处。


这就是说,写文章的时候,引经别超过两句,引史不要超过三句。


我们很容易理解这种做法。不用引语吧,显得不学无术,用了又觉得破坏了文章的整体感,像打了个补丁似的。写文章的时候,引得过多,自己的论述就少,文章就显得支离破碎。


但是略引有一个问题,就是可能偏离原意。如果误读了,引错了,整篇文章的地基可能都显得摇摇欲坠。因此,受到实证主义理念的影响,晚清以来,全引又开始流行。


大段大段地全引,同样也会出现问题。这是因为同一篇文章中,可能需要糅合三种不同的文体:白话、文言以及欧化语。


这种百衲衣一样的文章,读起来很别扭,或者基本上没法读,只能看。如果真的编织得恰到好处,那实在要下一番大功夫。


再说了,引多了,查重也通不过呀。




一切看起来只是修辞上的小问题,似乎抄得好叫引用、抄不好叫抄袭。但是,如何引录他人的言语,怎样衔接、能否驾驭,其实关系重大。


奥迪广告抄袭门也是今天众多乱象的一个剪影,就像我们隔三岔五就能看到学术不端的新闻。在越来越严格的规定下,抄袭成风依旧是痼疾。引用规范深入人心,还有一段路要走。


   但凡用机器人降重也能好看点,图片来自paperfree


注明出处,这是尊重知识产权。而文章的核心观点和框架,这是文章的地基,只能原创,不能抄袭。引什么不引什么,还反映出写作者的文化心态和偏好。引用的时候,在尊重原文和保持文章整体性之间,如何取得平衡,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古人早就意识到:“语出于己,作之固难;语借于古,用亦不易”。引用是一种撰文的手段,它既涉及修辞技巧,更包含学术规范与文化理想。


至少,了解古人“抄袭”的真相后,不应当再借此作为抄袭的遮羞布。借用曾国藩的一句话,“大抵剽窃前言,字摹句拟,是为戒律之首”(《复陈宝箴》),送你一首不讨人喜欢的诗:


字摹句拟堕言荃,旧文剽取更何言?

漫夸古人亦皆然,怎奈小满不万全。


##2022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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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丹怡  黄泓

观点资料来源:

《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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