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琐碎而真实的爱情,张爱玲被忽视的一篇小说
今天是情人节,有人风花雪月、有人暗自神伤、也有人不以为然……但是不管怎么样,对于爱书的你我来说,恰如其时读张爱玲——“爱情战争”是张爱玲小说的永恒主题。
从创作时期来看,张爱玲于1944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传奇》,已经充分展现出作者成熟的笔力。收录的《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红玫瑰与白玫瑰》与《金锁记》等,向来被视为张爱玲的经典代表作,久已为读者所津津乐道。
上海杂志社1944年初版之《传奇》
相比之下,《传奇》中的这篇《留情》,缺少曲折的故事情节和离奇的人物设定,以及缺乏摄人心魂的故事,许多读者甚至“张迷”都将它忽略了。
事实上,张爱玲对它的重视程度超乎许多读者甚而“张迷”的习惯认知。《传奇》是张爱玲编选的第一部小说集,于1944年出版,《留情》则被放在《传奇》第一篇。
这意味着,在张爱玲心中,她自认此时已具备相当的写作水平,而《留情》就是她的压卷之作。何谓“压卷之作”?并非作者一生中最好的作品,而是从这一篇开始,这个作者就真正成熟了。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故事?《留情》究竟特别在何处,它在张爱玲的写作生涯中,扮演着怎样的重要角色?在这个和爱情有关的日子里,让我们一起跟随许子东的文字,走进一个不太一样的张爱玲。
01
沉闷的《留情》:一个简单的故事
《留情》这个故事还真的没法重述,它几乎是张爱玲所有小说里面,甚至是绝大部分中国现代小说里面最没有情节的一篇小说。不像《第一炉香》,可以一二三四来分析女主人公的每个阶段、每个转折。
《留情》这个故事,简单地说就是有个 59 岁的男人米先生跟一个 36 岁的女人叫敦凤的是一对夫妻,敦凤已经是第二次结婚,原来的老公年纪轻轻就死了,米先生还有一个原配的妻子,可是他跟敦凤也有结婚证书。小说写某天下午,米先生因为他原配的妻子生病了要去看一下,那敦凤也同意让他去,没有说你不可以去,可是她越是说你去你去,那男主人公越不敢去。不敢去,心里又惦记着生病的原配,所以他就陪着敦凤到一个亲戚家里去作客。怎么作客?讲天气,聊家常,吃或不吃糖炒栗子,然后老虎灶送水……亲戚杨老太洗澡,还有一个亲戚杨太太打麻将,几个女人凑在一起讲一堆生活琐事,面和心不和,斤斤计较,却又会谈起多久有房事之类的私隐。在敦凤与杨老太闲聊的时候,米先生出去了一下,但很快回来了,最后就跟敦凤两人回家,没了,就这么一个故事。
02
从“浪漫传奇”转向“细节写实”:米先生要去看病中原配
《留情》一共四个人物,敦凤、米先生、杨太太、杨老太。杨太太就是跟敦凤差不多年纪的、一个已经结了婚的很风骚的亲戚(一度好像也是米先生可能的对象);杨老太大概是杨太太的妈妈或是婆婆,很懂世故人情。米先生和敦凤,是男女主角。小说叙事偏向敦凤心理,但和别的作品一样,有时又有些偏离超越。这四个人物一共构成了三条线,第一条线就是敦凤跟米先生。米先生要去看病中原配,这个情节看张爱玲的文字是怎么处理的。
米先生道:“我去一会儿就来。”话真是难说,如果说:“到那边去”,这边那边的!说:“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说小沙渡路有个公馆。这里又有个公馆。从前他提起他那个太太总说“她”,后来敦凤跟他说明了:“哪作兴这样说的?”于是他难得提起来的时候,只得用一个秃了的句子。现在他说:“病得不轻呢,我得看看去。”敦凤短短应了一声:“你去呀。”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
言不顺因为名不正。这一段琐琐碎碎的对话,关键词主语还必须省略,活活画出了一夫两妻男人之痛苦与尴尬。这真是尴尬,连一句话,一个称呼都没法明说。张爱玲向我们展示了这个家庭很幸福,家里房间很好,墙上有结婚证书,地下有火炉,男的长得敦敦实实,女的还中年,也很漂亮等等。可是就这一句话,“我去一会儿就来”,已经给幸福家庭做了注解。女的说好啊,然后这男的不敢去,就一路赔不是。那女的说:你走啦,那我也去杨家坐一会儿,我们今天不煮饭了。这么说着,那老头儿不走:“你怎么回事?我陪你过去……”他知道自己的发妻生病,可是他又担心敦凤不开心,还得陪着她去走亲戚。
喜欢看《第一炉香》或者《倾城之恋》的读者,喜欢那些爱情技术游戏的读者,看到《留情》会不会失望呢?其实《倾城之恋》男女主角在一起以后的生活,说不定也是这样?从作家的角度来讲,我们发现,张爱玲并不是只会写花花哨哨的戏剧性的爱情。她小说集里的第一篇,就用来处理这么平淡的“家事”,当然是非典型家庭的典型日常生活。什么叫日常生活?仅仅两年,张爱玲已从“浪漫传奇”转向“细节写实”。这是她后来一生追求的创作转向。
(电影《第一炉香》)
两个人坐三轮车去亲戚杨家,女人又有两个内心感慨,第一个感触是,路上经过一个窗户,窗户上有一只鹦哥,很好玩。敦凤好几次想跟男人说这个事,可是她今天心头有点气,就不跟他说了。这种细节,生活当中真的不少,男女之间交流有时候就是废话,当你不高兴的时候,废话不说了。废话好像不重要?其实很重要,为什么几句让你高兴的废话你不说了呢?
第二个感触是,男人坐在她边上,敦凤忽然就觉得这个男人在形象上不配她。她形容这个男人像配给面粉制的馒头一样,觉得自己坐在他边上很委屈,这时候她回想原来的老公,虽然坏,但是很帅,因此她觉得很委屈。我们注意到张爱玲挺喜欢用食物来形容人的外表,糖醋排骨,粉蒸肉,厚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手臂像牛奶倒了出来,《封锁》女主角整个身体像挤出来的牙膏。当然牙膏可放进嘴里却不是食物。都是逆向营造意象,以实的小物体写相对虚的形体、心情。
迟一些他们从杨家回来的时候,她这些委屈不满是都会消失的。所以委屈的关键,还是心里不开心,还是因为男人要去“那个地方”,她又不好反对。
简单说来,她虽然满意米先生的“饭票”功能(名字就叫“米先生”),他有钱,老实,对她又好……我们知道,张爱玲笔下的男人大部分都对女人“不好”(“不好”的标准之一是“不忠心”,之二是要“花女人钱”),现在难得看到一个案例:男人对女人,比女人对男人要好,总算碰到了符合上述两重定义的“好男人”了,可是这女人又是这不满,那不满,又是“作”,挑剔种种。
可以想象,当年她跟自己那个帅气的“坏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怎么想?我不要你那么帅,我不要你那么花里胡哨,你只要对我忠心就好了。可是现在环境一变,旁边坐一个像馒头一样的米先生,就因为他还有一个老婆在生病,她心里不爽,所以今天就觉得他的形象配不上她了。
03
“身在曹营心在汉”,敦凤挤兑米先生
敦凤跟米先生坐了黄包车,到了他们的亲戚杨家,这样就进入了小说的第二条线索。
他们在路上买了一些糖炒栗子,到了以后大概没话说,三个人坐在那里,米先生让敦凤从网袋里取出几颗栗子来。“米先生说:‘老太太不吃么?’敦凤忙说:‘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记得。’米先生还要让,杨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来,说道:‘别客气了。我是真的不吃。’烟炕旁边一张茶几上正有一包栗子壳,老太太顺手便把一张报纸覆在上面遮没了。敦凤叹道:‘现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论颗买的了!’杨老太太道:‘贵了还又不好;叫名糖炒栗子,大约炒的时候也没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别地不甜。’敦凤也没听出话中的漏洞。”
老太太刚说不吃,怎么又知道今年的栗子特别不甜呢?上海人的这种精细客套,几个女人之间吃个糖炒栗子,张爱玲都能写这么多。反正张爱玲也是上海人,自己说自己,不算地域歧视。一大堆的废话,三个人坐在一起虚情假意,背后却紧绷着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斗争:敦凤一直在观察,米先生能够陪她无聊客套多久,而米先生其实心里非常着急,然后还要应酬局外人杨老太说废话。杨老太让米先生看她收藏的几幅画,米先生就跟她实话实说,说这个画市面上蛮多的。老太太一面听一面就在想:这个人是洋行里做买卖股票的,还懂一些书画,又可靠、又肯结婚,敦凤真是嫁着了!这是一个蛮实惠的……按今天说法,不叫潜力股,叫可靠股、实在股。总之她觉得自己这个亲戚赚了。可是敦凤还不满意,因为男人一路陪着她,明明有其他的目的,他的心思不在她。
他们聊天又聊到天气冷了,要做件大衣,这时候敦凤说:老太太我家里有旧大衣,拿来给你改做?老太太说:你男人的大衣我怎么能用啊?敦凤说:没关系,我那个男人个子不高,他的大衣衣服不大,可以拿来用。讲这番话什么用意?不就是气气米先生吗?她当面在讲她原来的老公,她原来老公旧的大衣大概挺好的料子,要拿来送给杨老太改衣服,以前就兴这样。然后一会儿又说到算命,她说我跟他去算过命。这个他又是指米先生,说他还有 12 年阳寿。说这个话米先生脸上就搁不住了。真是“尬聊”,非常微妙的谈话气氛,整个矛盾的线索说到底,就是这个男人要去看他原配的太太,他现在的太太不满意,便整了这么多的招,糖炒栗子不给人家吃,一会儿讲她前夫的大衣,一会儿又讲算命、阳寿……啰里啰唆一大堆,掩盖了一个实际的张力,一夫多妻状态下的无奈。哪里是什么享乐,真是受苦、真是无奈。
最后不管怎么样,米先生还是去了。他一去,敦凤就跟老太太凑在一起说真话,抱怨说老太婆生病了,老太婆就是指米先生的原配。敦凤说:“……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对于他,根本也没有什么感情。”作家描写这时候的敦凤,“……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几乎是翻着白眼,然而她还是笑着的:‘我的事,舅母还有不知道的?我是,全为了生活。’……‘其实我们真是难得的,隔几个月不知可有一次。’”
和最初作品《第一炉香》等比较,《留情》中有更多明显偏离、旁观女主人公的叙事视角。当然女主人公的身份年龄,也使年轻的女作家比较容易和她拉开距离。杨老太听敦凤突然讲起自己的私隐,都不知怎么接口才好。你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跑来跟我讲和男人多久才有房事,啥意思嘛?正好老虎灶送水来,杨老太就借口洗澡走开了。老虎灶就是供应热水的供水站,那时上海住家很少有热水洗澡设备,中产阶级能够叫人把热水送来洗澡,已经是一个富裕的标志。老虎灶之类的老上海生活细节令读者感到亲切。《留情》使用了特别多的上海方言,湿浴浴,缺进去一块……这些字可以用普通话读,但是用上海话读就会更加有地方色彩、市民气息。
另外还有一个杨太太,跟敦凤年纪差不多。杨太太当初对米先生也有点想法。当杨老太太去洗澡的时候,敦凤总不能一个人坐着吧,杨太太就跑来陪她聊天。无形当中好像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三角关系,这时候,敦凤的态度就跟刚才不一样了。
她跟老太太闲聊,要抱怨跟男人没感情、没性生活,所以现在米先生去看那个“她”,我就让他去,无所谓。可是这个杨太太是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当初她们还一起争过米先生,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觉得自己是胜利者,现在米先生不管怎样是跟我结婚的,所以刚才是委屈,现在是炫耀。人心人性之复杂,主人公自己看不见,作家让读者看得清楚。
这个时候她为了炫耀,怎么跟杨太太说呢?她说,我家的佣人烦哪,什么事情都来问我,整天说太太,烧什么?太太,今天煮什么?……写到这里,小说突然用了杨太太的视角:“杨太太觑眼望着敦凤,微笑听她重复着人家嘴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脱是个姨太太!’”中文真是妙!那时的民国语言比现在还是文雅一点,姨太太,一字之差,听上去也还好听,不像现在一来就是大婆小三这样。当然实际上,太太是光明正大,姨太太总是低了一分,正因为这样,一个女人拼命要炫耀家里的佣人叫她太太,另一个女人心里就觉得你活脱是个姨太太。
04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
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逆转。那么沉闷的小说,逆转什么呢?原来米先生很快地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敦凤表面没什么,心中一喜。既然他回来了,这件事情就没有了,所以在亲戚家里的聊天任务也完成了。很快,他们就要走了,真的也没什么事啊,糖炒栗子也没给人家吃,老太太洗了个澡,看看画、讲大衣。要走的时候,小说的气氛就转了:
(敦凤)……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点不成形的三角恋爱的回忆重温了一遍。她是胜利的。虽然算不得什么胜利,终究是胜利。她装得若无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亲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见杯沿的胭脂渍,把茶杯转了一转,又有一个新月形的红迹子,她皱起了眉毛,她的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是谁喝过的。她再转过去,转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是她始终并没有吃茶的意思。
“吃茶”又是上海话,上海话把喝咖啡、喝酒、喝茶,都叫吃咖啡、吃酒、吃茶。敦凤虽然被人家暗暗地叫姨太太,可是付出代价以后的回报是她比这家亲戚有钱了,所以她看不起这家穷亲戚。通过一个小细节,就是杯子上面的口红会褪色,就好像说我现在已经用香奈儿了,你们还在用深圳东门买的山寨货,茶杯上面都是口红。张爱玲特别细致,用这个来表示女主人公的“胜利”。而且还说她以前穷的时候,别人到她家里来打牌,每次她都要装阔;现在她有钱了,可以吝啬了。
写小说的时候,二十几岁的作家,刚刚恋爱不久,怎么对于这种尴尬婚姻中的微妙无奈,如此理解透彻?写到离开杨家时,张爱玲在这么琐琐碎碎的一个小说里面,突然来了一段罕见的抒情段落,说大家在阳台上看到有彩虹,这时候回眼看到阳台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秃的后脑勺与胖大的颈项连成一片,隔着个米先生,淡蓝的天上出现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阑干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
这又是本书反复提及的张爱玲的特别写法。“看到”阳台上米先生的背影,还有后面彩虹的颜色,这是谁在看哪?是敦凤的眼睛在看?还是小说的叙事者在看?没有说明,翻译的人到了这里就必须加上主语。我们中文读者,自然就会意会,我们有阅读默契,不计较这个混淆。好像在客观描写天上的彩虹,但是彩虹又代表了敦凤那个时候的心情。雨过天晴,整个下午都不开心,老公回来,还是给面子,还是靠谱的,老公虽然老了,可就像晚霞,虽然迟了,还是给人很扎实、美好的心情。
这个心情就是敦凤的心情,但又没有明说,又可以说是作家在写这段风景。而且这段风景不只是敦凤看到,米先生也在看:“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的爱不是爱而是痛惜。”同样是看虹,米先生的感受跟敦凤的心情是不一样的,景色却是一样的。
刚才男人离开时,敦凤对杨老太抱怨,说男人只是她的饭票。可是此刻她心里一高兴,穿衣服的时候亲切地把围巾也给米先生递了上去,说:“围上罢,冷了。”太体贴了,像小夫妻似的。但与此同时,她“……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带笑看了一看,仿佛是说:‘我还不都是为了钱?我照应他,也是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们大家心里明白’”。
这个地方写得真是奇妙。本来爱情当中的自私功利打算,就算有也应该掩饰,尤其在面和心不和的亲戚面前,为什么还要刻意表露呢?我的解读是,这说明敦凤在用世俗功利观念掩盖她的真实感情。
也就是说,敦凤其实对米先生是有点真实感情的,可是这样的真实感情她羞于表达,不便于表达,反而愿意表达她视男人为饭票的功利动机世俗算盘。因为在当时的上海,乃至于今天的世界,世俗社会理解、允许、原谅人为钱算计的婚姻,却不理解、不批准、不相信外在条件不相称的爱。为了粮票可以,为爱不行,连拥有这种感情的女主角自己也不承认,也不批准。她在理性上不能批准自己爱这么一个男的,所以她一面在照顾男人,一面又要在亲戚面前显得好像毫无办法,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她想起来要讲那个鹦哥的事情,就是我们开始时讲过的一只鸟的事情。
接下来回家的路上,便出现了小说里最经典的一句话,也是张爱玲所有文字当中比较经典的一句话,我一直不懂,一个 25 岁的女孩怎么能写出这样一句话:“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我大概到四十岁以后才开始有点明白什么叫“千疮百孔”,作家才二十几岁,她那时候跟胡兰成也还没“千疮百孔”,可是她居然说生在这个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
重要的还不仅是她对现世的悲观,而是后半句,最后她还相信这两个人还相爱着。我们花这么多时间细读这个琐碎、无故事的短篇,就是因为《留情》典型体现了张爱玲小说、张爱玲世界的两极,一极是世俗的精明计算,一极是绝望的感情浪漫。
05
“人艰不拆”的爱情真相
张爱玲很少写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的二婚故事,但她把这篇小说放在自己集子里头的第一篇。文学一般喜欢写超脱世俗功利的爱,尤其是 19 世纪欧洲浪漫主义之后的文学。
可小说里两个人都很清楚,男人觉得自己到了晚年,应该有人可以照顾他;女人觉得我可以依靠他,这个饭票使她有安全感。整个小说里边,一个在犹豫要不要看生病的妻子,一个在计较男人回不回原来的家。无数的细节、琐碎的对话都在较劲,为什么较劲?这较劲已经不是直接为了利益,也许这千疮百孔、无可奈何就已不是爱了,也许是所有的爱注定就是千疮百孔,爱也许就是由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细节构成。
《留情》这个题目也非常有意思,夏志清把它翻译成弥留的、延绵不断的感情,这可以用来解释男人对发妻、女人对米先生的感情。可是《留情》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手下留情,宽容与爱同行,人生才能走得下去。女主角虽不满,也克制了没发作,男人探病马上回来,都给对方留了面子。所以我觉得现在有个网络用语很好,“人艰不拆”。用“人艰不拆”来解释这个小说十分到位。
也不只《留情》一篇是写人艰不拆的婚姻,张爱玲早期还写过《鸿鸾禧》,冷眼旁观一个中产小康人家的婚礼,处处是尴尬的、欢喜妥协的温情。小说中娄太太的委屈与坚强再次显示了中国传统家庭特有的女性的屈辱与坚忍。在另外一部白描式的短篇《等》当中,在按摩师的候诊室里展现了一群无奈的主妇们,都是做作、虚伪、苦恼,但又辛劳坚忍;都在抱怨男人们讨小或者出轨,但又仍然自豪地支撑着家庭运作;而且既盼望牧师、和尚能排忧解难,又寻找草药秘方医治头发。张爱玲的故事,恋爱过程中必有“结婚错综”,结婚以后又都是“人艰不拆”——人生都是艰难的,还是不要拆穿吧。
流行小说一般都会描写男女真情如何冲破世俗压力和现实束缚,然后是幸福结局,从鸳鸯蝴蝶派到《青春之歌》,再到琼瑶、张小娴等等,大抵如是;严肃文学则会揭示浪漫感情怎么被世俗压力、现实束缚所制约,甚至摧毁,比方《伤逝》《家》,或者《边城》。
(《伤逝》中的子君与涓生)
张爱玲喜欢写的却是世俗压力细节与现实束缚之中的浪漫情感,于是通俗小说形式便有了与众不同的严肃精神。再简单地概括,通俗小说总是“浪漫胜世俗”,严肃小说大都“世俗压浪漫”,张爱玲笔下的小说则是“两者打平手”,互相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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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细读张爱玲
作者: 许子东
知名学者许子东潜心探究30年,致敬天才女作家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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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资料来源:《许子东细读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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