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再像他一样做梦 | 闵齐伋
闵齐伋
闵齐伋(1580-1662),乌程人(今浙江湖州),字寓五。晚明学者、出版家。
闵齐伋善读书,曾入太学为太学生,是正经八百的读书人。可读了那么多书,他却“不乐仕进”,不想做官。那他成天想些什么呢?他是脑子不清楚吗?
其实闵齐伋明白得很,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书。读书、著书、刻书。自然,他主持出版的书,大多是圣贤书:老庄、朱子、四书五经。有他精益求精的把控,书质量很好。闵齐伋也放出话去,谁找出一个错字,就将整套书送与他。
而他做书,不像别人那样,只会规规矩矩印出白纸黑字。他喜欢“套印”,正文是墨字,评点批语便换用朱砂。不仅如此,他印楚辞、杜诗,要用三种颜色,《国语》《战国策》,则有四种颜色之多,漂亮极了。
闵齐伋一辈子都清醒得不得了,到了八十岁,尚能和子侄辈谈诗论文,抖擞不倦。他又常常喝酒,每遇花辰月夕,他就“与群少年角饮较胜”,把自己喝得稀里糊涂。
真是个浪漫如梦的人。
他最浪漫的一件事,是在六十岁的时候,编辑出版了一套西厢故事,叫做《会真六幻》,同时刊刻二十一张版画,独立成册。
第十三图(局部)
《西厢记》的绣像版本颇多,不过大都是些穿插点缀装饰性的插图,内容、技法平庸。而这套《会真图》,一出手即是登峰造极。闵齐伋虽非亲力的画工、刻工,但若没有他的授意,断不会产生如此精妙绝伦的画册。
第十四图(局部)
第十九图(局部)
《会真图》版画共五色,黑、红、黄、绿、蓝,这还不算奇异之处。闵齐伋并不想直接描绘与故事情节对应的人物场景,而是在画册上先行安排容纳图像的器物:卷轴、钵盂、树叶、宫灯、折扇、信笺、屏风、走马灯、青铜斛、玉连环,他突然创造了一种“关于绘画的绘画”,一种“元绘画”。
第二图(局部)
然后他在这些画中的器物上,复又作画。你要进入这本画册,再展开长卷,才看见张生借厢,看见莺莺回书;
第十八图(局部)
张生与莺莺的酬韵、传书,蓦地跳出画册,变作真实的流红漂诗、鱼雁尺素:
张生做的梦事,又化为海蜃吐出的虚景,幻上加幻:
跳墙约会的张生,对着月影和水中倒影,成了两个、三个张生:
第十五图的“庚辰秋日”,是张生、莺莺分离的唐贞元十八年,又恰是闵齐伋出生的明万历八年,也是他六十甲子、刻成《会真六幻》的崇祯十三年,时间似乎不是线性的,是一枚环。
《会真图》仿佛永远看不完,它是“重屏”,屏风中的屏风,画中的画,梦中的梦。它吸引我们不停看下去,如同第五图中的走马灯,一直转动,一场永无止境的盛宴。
莱辛的《拉奥孔》说,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绝顶的艺术只能在某一顷刻中暂时存在,所以,要在通向结局的过程中就终止,一纵即逝的艺术才能获得真正的永久性。
闵齐伋好像也知道这一点。《会真图》印成四年后,明朝灭亡。其后二十余载,他再未刻书、印画。他的梦已然惊醒了,没人会再像他一样做梦。西厢的爱情戏剧也不再重演,一切美好都消散幻灭。“既至妙处,即笔墨都停”,最富魅力的中国版画艺术,就这样停在了顶点之前,指向一个虚无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