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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装时间”:数字界面中的异质时间体验——以微信、抖音和Forest为例

柳嘉慜 戴宇辰 新闻记者 2024年11月21日 16:50


在社会建构的视角下,以往的时间研究关注媒介技术如何形塑时间体验,特别强调前者的作用,并将后者视为协调和统一的。然而数字媒介中的时间体验不只受到单一要素的影响且是多元和异质的,因而本研究引入新物质主义视角中的装配理论,尝试以微信、抖音和Forest为例,分析数字界面中的异质时间体验。研究发现,微信界面通过强力的推拉生成了散点式的时间体验;围绕抖音界面的多重元素以基础设施的形态筑起流线型的时间体验;而围绕Forest界面的异质元素则主动设置边界、寻找相应位置,创造块状的时间体验。总结来看,上述数字界面所生成时间体验的类型和机制并不相同,由异质元素组装而成,具有“多重时间性”的特征。

 

01

问题的提出


媒介技术与时间的关系是学术界讨论的一个重要议题。正如斯蒂格勒(1994/2012:20)所言,技术和时间结合的问题显得非常突出。在这个层面上,大部分学者认为媒介技术调节并塑造了现代社会的时间结构,使其向更加快速、零碎和无序的方向发展(Urry,2000:123-129;卞冬磊,张稀颖,2006;罗萨,2013/2018:34-37),引爆了现代时间性的危机。


然而回到个体经验层面,上述判断似乎难以回应加速与减速、空洞与充实并存的异质时间体验之现象。在使用不同大小、材质屏幕,以坐立、躺卧或移动等不同姿势接触屏幕的过程中,其时间体验并不相同(苏状,2021)。这种异质的时间体验同时包含“体验短/记忆也短”(罗萨,2013/2018:133-139)的注意力分散模式、脑袋放空的身体机械反应和深度聚焦屏幕的“无时间性”(Nagy,Eschrich & Finn,2021)。上述经验启示本研究重新思考特定技术所引发的多维时间实践以及时间性的新含义(Wajcman,2008),而不仅仅停留在决定论式、同质化的认识。另外,已经有研究者从理论层面揭示,时间体验由异质元素共同作用而成且具有多重性特征(Latour,1996;Coleman,2018;巴甫洛夫,2013/2020:176-190)。据此,我们要进一步反思媒介技术与时间体验的关系、时间体验所形成的机制以及数字时代的时间性。这要求研究者不把媒介技术化约为抽象、单一的对象,而要聚焦其内在不同的物质特性,及其所关联的身体、历史、习惯、情境等生成时间体验的重要元素(Wise,2005:77-87;Lupton & Southerton,2021)。


因而本研究尝试引入强调关系、物质和过程的新物质主义取径中的装配(assemblage)视角(Fox & Alldred,2016:17-18),来解释媒介技术和时间体验的关系以及数字时代的时间性问题。更为聚焦地,本研究将媒介技术定位在勾连硬件、软件和用户三个维度的数字界面上(Ritter,2021),以此来关联人与非人行动者的关系及其相互作用。上述讨论意味着本研究将时间体验视为由多重异质元素作用而生成的,后文将重点考察哪些异质元素参与生成了特定的时间体验,其具有怎样的行动和作用机制,以及生成了何种暂时性的行动结果。


具体到经验层面,本研究将围绕微信、抖音和Forest三个数字界面所生成的时间体验来分析其特征和形成机制,试图回应现有媒介时间论所忽视的“多重时间性”(巴甫洛夫,2013/2020:3)问题。微信于2011年创立,根据腾讯公司的报告,截至2023年6月,微信及WeChat的合并月活跃账户数已达到13.27亿。作为短视频平台的代表,抖音从2016年上线,根据该软件数据报告,截至2023年第一季度,抖音总用户数量已经超过8亿。Forest是典型的生产力软件,于2014年推出,且据七麦数据2022年统计显示,该软件在安卓、IOS双客户端累计下载量超1亿,常年稳居效率类榜单前列。值得注意的是,本研究无意穷尽一切生成数字技术环境中时间体验的异质关系并解释其发生作用的机制,而是试图透过具体的经验过程回溯可见的关键节点,分析差异性的时间体验何以生成。因而虽然这三类软件有用户数量、使用频率、技术架构等方面的差异,但都嵌入当下年轻世代所深刻经历的弹性与加速的时间结构中,共同构成了本研究讨论数字界面与时间体验的起点:首先,微信堪称“国民第一社交App”,几乎每个人都会在这个软件中停留,也是本研究受访者平均使用时间最长的软件;其次,使用者除了通过微信开展日常社交,也几乎都会打开短视频软件娱乐放松并沉浸其中,抖音就是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个;而Forest旨在帮助使用者提高效率、拒绝拖延,因而备受年轻世代欢迎(尤其是学生群体和职场新人),且本研究的受访者在这个软件中的平均停留时间甚至超过了抖音。


02

文献讨论


(一)媒介技术与时间研究


自古以来,时间是各类学者争相讨论的命题,并不新鲜。这些对于时间的讨论形成了诸如标度时间经验与时间之流经验、客观时间与主观时间、循环时间和线性时间等分野(Jaques,1982:155-156;吴国盛,2019:20-24)。一方面,时间是可被测量、符合客观经验、以原子化的单位存在的;另一方面,时间是联系过去、现在和未来,偏向心理且流动的。然而爱里亚斯(1984/2013:8-10)一针见血地指出,上述这些说法将时间视为不证自明、优先于一切存在,或是可以通过人的思想、劳动所改变的对象。他认为,时间是人们协调社会生活的制度性象征,且并非固定不变。这样的说法强调时间研究要看到时间与生活的具体关联,拒绝天然存在的统一标准。进一步地,郑作彧(2018:7)认为,时间不是社会变迁的维度,不是社会在时间当中改变,时间就是社会的产物。


在时间的社会建构视角之下,许多研究者都表明媒介技术和时间尺度、感知和体验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中,媒介技术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是调节(mediate)时间体验(Nagy,Eschrich & Finn,2021)。例如工业资本主义创造的钟表时间是一种可测量、线性、可预测且不可逆转的时间,与过去农业文明社会中具有循环特征的自然时间迥异。而随着电子技术的出现和普及,一种全新的时间体验又取代了时钟时间。“正如手表协调了工业化的工厂,电报通过对时间的分割同样也协调了工业化的国家。今天,计算机时代、计算机空间和计算机记忆……协调并控制着我们已耳熟能详的所谓后工业时代”(凯瑞,1992/2005:183)。研究者进行了类似“瞬时时间”(Urry,2000:123)、“无时间的时间”(Castells,2010:419)和“网络时间”(哈桑,2012/2020:110-111)等讨论,共同强调技术进步使得时间体验更加零碎、即时和加速。


在此基础上,有研究者将电报、广播电视、计算机、手机、社交媒体等媒介所携载或形塑的时间形态命名为“媒介时间”,且承认其前提是技术对时间改造的决定性作用(卞冬磊,张稀颖,2006;卞冬磊,2022)。不同于上述讨论,媒介时间不仅聚焦媒介技术对时间的形塑,也关注媒介内容的共同作用。相关的研究不断强调媒介对时间体验的重塑,并展开讨论瞬时、零散和无序的时间形态如何影响社会发展和人类生活(卞冬磊,2010;连水兴,柴云超,2023;洪长晖,顾杨丽,2023)。尽管已经有研究者意识到不同媒介技术主导时代时间体验的叠加与混杂(王润,2015;彭兰,2020),但没有进一步解释为何存在多样化的时间体验。同时这类研究不自觉地将媒介技术视为一个整齐、统一的概念,并认为其对时间体验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已有研究注意到了上述问题,并从更为微观的维度提供解释。例如,具有不同颜色、尺寸、性能的媒介技术会以不同的方式改变人们的时间感知(Gorn,Chattopadhyay,Sengupta & Tripathi,2004;Appel & Mengelkamp,2022;叶欣,吴飞,2023)。且不同媒体平台所创造的关于现在的时间性是多元和变化的,例如社交软件Twitter是实时的时间性,而视频软件Netflix是延展的时间性(Coleman,2018)。此外,个体的时空环境也会对时间感知造成影响。苏状(2021)指出,个体处于躺卧、坐立和移动三种身体姿体状态中,与手机屏幕的时空关系及感官调动是不同的,加之所处情境任务的交互影响,形成的身体感知意向也有所差异。因此,讨论时间感知的问题也不能忽视身体姿势和任务情境的维度。这些研究共同指称,数字技术环境中的时间体验是由人和非人行动者的互动共同形塑的(Coleman,2020)。也正如有研究者认为的,“机器本身解释不了任何事情,必须将它视为集体的一个组成部分”(Wise,2005:77-87)。因而讨论这一问题要共同考虑促成时间体验的多元维度,例如媒介技术系统、身体、历史、沉淀的习惯、遭遇发生的物质条件等(黄华,2020;Lupton & Southerton,2021)。


这表明,一方面时间体验本身不是均质、统一的,而是复杂和异质的。正如巴甫洛夫(2013/2020:3)提出“多重时间性”的概念,时间不应被视为抽象、超验、“空洞”及“同质化”的,而是在人类和非人类生成过程中、伴随着能动性和过程性的转换。另一方面,正如技术进步不必然带来加速的体验(Wajcman,2008),媒介技术与时间体验的关系不是单一、决定式的,而是生成性的。遵循这样的路径,拉图尔对于时间的看法为我们理解这个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他认为,我们从未真正遭遇时间和空间,而是不断地与不同时间性、空间性、目标、意义和结局的行动者相遇,因而共同行动者的性质和数量会形成不同的时间体验(Latour,1996)。


总结来看,本研究主张数字技术环境中的时间体验是由异质元素共同生成的,而非由媒介技术或内容单向决定。例如关于平板电脑的时间体验并不能被概括为一种类型,其不仅取决于其中App本身的节奏,还包括人的特性、移动或不移动的情景、安静或吵闹的场景、是否配置外接键盘的硬件等多重元素的组合。因而本研究希望引入强调关系性、物质性和过程性的新物质主义视角来重新理解当下的时间体验。


(二)新物质主义视角下的时间体验


已有研究指出,理解当下的时间体验需要深入媒介技术和人的异质关系,这与强调物质、关系和过程的新物质主义思潮不谋而合(Fox & Alldred,2016:13-15),为打开时间之门提供了重要抓手。具体来讲,第一个层面,新物质主义的核心关注点从人类转向物质,将非人行动者的物纳入研究范围(Fox & Alldred,2016:3)。这不仅强调物本身就有能动性(郑作彧,2023),还意味着要关注人与非人行动者如何相互影响、作用。第二个层面,物的能动性只有在关系中才能产生。新物质主义拒绝将身体、器官、物质、物种等东西视为本体论上的优先本质,每个本质都占据着不同的空间和时间,而将其视为关系(Fox & Alldred,2016:24)。它强调只有通过关系各类行动者才能获得本体论的地位和完整性。这也引向第三个层面,即对于新物质主义而言重要的不是社会建构(construction)而是社会生产(production)(Fox & Alldred,2016:4)。在这个视角之下,研究者要追问行动者做了什么的过程性问题,而不是行动者是什么的本质论问题。总结来看,人类行动者不再具有优先的主体地位,而是引向一种平坦、联结、不再区分人和非人的哲学一元论,对本质二元论形成强烈冲击(Braidotti,2013:3-5)。正如Latour(2005:9)所言,相比于描述和解释社会力量,更重要的是探索来自不同领域的一系列异质元素如何组合起来,并产生各种社会聚集的。


其中,装配(assemblage)思维是新物质主义脉络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个重要理论,其核心在于摒弃孤立、统一的有机体和本质论,而关注涌现的多样性和动态事件(Deleuze & Guattari,1987/2005:53;Holland,2013:29-31)。简单来讲,装配指异质性元素特定的安排和组织。与新物质主义脉络中其他理论相比,装配视角同样反对稳定、结构、本质和等级,且更加强调关系的多元、过程、流变和开放(Deleuze & Guattari,1987/2005:501-514)。德勒兹和帕内特用隐喻的方式描述装配,认为它是一种共生关系,从来不是亲子关系,而是联盟,也不是继承、血统,而是传染病、流行病和风(Deleuze & Parne,2002:69)。这体现在:其一,装配不是指把预先设计好的部件组装起来,或者组装一个已经构想好的模型(Wise,2005:77-87),而是通过连续不断的尝试所创造的偶然的组合。其二,装配没有一个永恒的本质(Nail,2017),异质元素可以加入或退出,从而持续生成开放的集合。在此基础上,德兰达走得更远,同时看到了集合中的暂时性和稳定性、差异性和重现性(DeLanda,2016:12,22)。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要从二元的视角看待这两种不同的属性,而是将其放在同一尺度上比较强度的差异。因此暂时性和稳定性、差异性和重现性并不是0和1的关系,而是强度不同的渐进和流动关系(Rutzou & Elder-Vass,2019)。德兰达通过引入“参数”(parameter)的概念处理在德勒兹、加塔利那里只能看到不稳定维度的问题,他认为有着较高参数的装配会更加稳定和持久。这为本研究理解当下的时间体验提供了很好的理论视角。


在此基础上,本研究引入新物质主主义脉络中的装配概念,将数字技术环境中的时间视为由力(affect)所推动(Deleuze,1988:101)、人和非人元素共同拼装而成的,从而重新理解媒介技术与时间体验关系的问题。力首先意味着向外施加影响与被影响两种能量,且这二者总是相辅相成,因为前者在发生的过程中同时在打开自身,从而反过来受到影响(Massumi,2015:1-4)。此外,这种能量并非独立的,而是关联性的,且始终处于运动之中(Clough,2008;Massumi,2015:91-94)。这也提示研究者理解数字时代的时间性需要从三个方面入手:第一,生成特定时间体验异质元素的配置及其相互关系;第二,该过程中力的作用机制,即异质元素如何在力量和强度中行动、生成集合(Hipfl,2018);第三,暂时可见的力的作用结果,并追问为何表现为时而稳定、时而不稳定。


03

研究设计与资料来源


承接上文第一点的分析思路,在解释本研究具体使用的研究方法之前还需回应如何看到异质元素的配置及关系的问题。具体来看,本研究将数字技术定位在数字界面,进而探究其与时间体验之间的关系。强调“界面”,是因为其整合和创造了一个勾连虚拟、真实以及人所处的生活环境与情境范围的复合空间(张磊,孙晗,2020),为考察不同元素的动态关系提供指引(Werning,2015)。进而从这一概念入手,本研究不再追问诸如手机屏幕等具像化界面物质本身的问题,而是从关系的角度理解其如何参与日常生活实践(Wasson,2007:72-73;Decuypere & Simons,2016)。如图1所示,本研究沿用数字人类学对界面的解释,将数字界面简要理解为人和屏幕之间的相互作用,其并不只关涉屏幕本身,还包括围绕在屏幕周围的,组成软件、硬件和用户的特定装置及其互动(Ritter,2021)。在具体的分析过程中,本研究以软件、硬件以及用户这三类元素为出发点,并关照诸如物质环境和日程安排等其他参与行动的重要元素。总结来看,本研究旨在分析由软件、硬件和用户等异质元素所生成的界面时间,重点关注其生成机制与特性,从而重新理解数字时代的时间性。


在澄清完本研究如何关照异质元素配置及其关系的问题之后,我们意识到当下的研究方法优先考虑人类行动者而较少注意到非人行动者(Adams & Thompson,2016:29),亟需方法论的转向。而新物质主义研究者为了回应物质的、非人力量,除了使用传统的人类学和深度访谈的方法,也开始关注其他形式的数据,例如电子设备的后台使用数据、受访者绘制的空间地图等(Fox & Alldred,2015;Gourlay & Oliver,2016)。更进一步,亚当斯和汤普森基于社会物质(socio-material)的后人类主义和实践现象学提出“寻物”(interview with objects)的方法,旨在将非人行动者纳入研究视野(Adams & Thompson,2016:17-19)。值得注意的是,该方法并不提供细致入微的步骤,而是凸显一种与事物对话的理念,例如“让非人行动者说话”。此外,这并不意味着要将人排除在外,反而强调人与媒介技术的关系是互构的(co-constitutive),抹除主体和客体的边界。


具体到经验层面,已有研究结合深度访谈和演练(walk through)的方法与人及非人行动者展开对话(Ritter,2021;曹家荣,2023),为本研究提供较多启发。演练方法能够弥补以往研究过度简化界面的缺陷,以直接参与的方式考察界面的技术机制和嵌入的文化意义,从而了解界面如何引导用户、形成独特的体验(Light,Burgess & Duguay,2018)。上述研究提示,该方法的核心在于放慢正常使用中的行为,逐步观察和记录应用程序屏幕、功能和活动流程。


循此,本研究尝试通过研究者自身的日常使用经验和受访者的阐释,去分析围绕在不同数字界面周围的异质元素如何生成相应的时间体验,又为数字时代的时间问题带来了什么新的注解。本研究从微信、抖音和Forest三个数字界面切入分析,不仅是因为当下年轻世代愿意在这些软件中投入精力和时间,更是因为它们共同反映了数字时代弹性、加速时间结构的不同侧面。微信最有代表性地展现出“永久在线,永久连接”的移动互联网特征,是当代时间问题的缩影。而以抖音为代表的短视频时常被指摘为网络成瘾的重要起因(王喆,张扬,2023),深刻嵌入了“体验短/记忆也短”(罗萨,2013/2018:133-139)的时间异化问题,值得进一步关注。至于时间管理类软件,人们希望通过其增强效率、摆脱手机成瘾、拒绝拖延(孙文峥,2021;曹璞,方惠,2022)的功能,来克服由时间结构变化所带来的问题。在这个门类下,Forest的界面设计更简洁、社群粉丝量更大、评价更高且研究者之一对其有约5年的使用经验,因而本研究选取该软件可以更好地理解时间实践的新维度并发展已有的时间认知。而本研究未选取其他同样深受年轻世代偏爱、勾连数字时代时间体验问题的软件作为研究对象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研究者初步判断例如小红书等软件叠加生成了不同类型的时间体验(微信与抖音),不便直接展开分析;另一方面,诸如Bilibili等软件在生成时间体验的暂时性结果不具有典型性,偏向于Forest软件,但程度又不及该软件,难以有效回应本研究的出发点。


本研究的分析材料来源于三个渠道:主要以演练方法展开对研究者使用经验的过程性分析;对20位有上述数字界面深度使用经验者滚雪球式的半结构访谈(受访者年龄分布在18岁至35岁之间,职业以学生、IT工作者、公务员、教师等为主),其中所有受访者均使用微信和抖音,且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受访者使用时间管理类软件;同时辅助对上述三个数字界面产品介绍的分析。根据对受访者近三个月屏幕使用时间的分析(调查时间截至2023年10月),其微信、抖音界面的平均每日使用时间为3小时20分钟和1小时45分钟。此外,有Forest使用经验的受访者平均每日使用时间达2小时15分钟,其平均时长超过抖音。本研究的调查时间分为两个阶段:第一段从2022年2月18日至2022年5月15日,以半结构访谈为主,直到数据饱和、新的主题停止出现(Kvale & Brinkmann,2008:164-168),基本确定了本研究讨论的核心问题;第二阶段从2023年8月1日至2023年10月2日,进一步补充三类界面的使用经验,重点关注影响时间感知的异质元素。在访谈过程中,研究者重点使用了“寻物”方法给出的几个提示,即(1)让受访者描述数字界面如何闯入日常生活中;(2)仔细回忆这些物质在做什么、将什么排除在外、形成了什么特定的组合;(3)什么形式会促进、阻碍受访者的行为、思考和感知;(4)引导受访者分析特定对象中断、出走会发生什么以及在崩溃、事故或异常后什么东西变得更加明显。


04

研究发现


新物质主义视角下的装配理论强调从关系中来理解事物的生成与运作,这提示研究者进一步关注异质元素如何被力所推动,进而生成时间体验的问题。因而如上文所言,围绕微信、抖音和Forest三个数字界面,本研究以软件、硬件和用户等异质元素的配置及其关系(见图1)、力的作用机制和所生成的时间体验类型三个维度为分析思路。在具体的经验分析中,研究者遵循数字界面、硬软件配置、使用者状态和现实情境的分析逻辑。本研究在此基础上想进一步追问,三类数字界面何以生成差异性的时间体验,从而回应数字时代时间性的问题。



(一)微信界面:强力推拉中的弥散时间体验


微信界面的日常使用场景非常之多。根据受访者的访谈材料和研究者自身的日常观察,大部分受访者清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侧躺着打开手机微信查阅消息,行走在路上的时候也会使用微信软件回复消息,也有可能在看剧、刷视频、逛淘宝、科研等其他任务时开启另一个屏幕中的微信界面。无论使用者处于什么状态、情境,只要有需要回复的消息或者感到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A03、A08、A15),都可能进入微信界面。


1.松散分布:以微信界面为核心


使用者进入微信软件后,首先遭遇的就是“聊天”界面。不同的聊天框按照重要性和更新消息的时间从上到下排列,聊天框的右上角有红色圆圈来提示使用者查看未读信息。且每个聊天框上方红色圆圈的大小并不相同,被设置为关闭新讯息通知的群聊、订阅号信息等的提示会明显小于其他,这一区别暗示使用者优先点击更为重要的消息。类似地,“发现”界面中的“朋友圈”和“影音号”等也汇集了未查看内容的小红点,从而把使用者“吸”进去。因而,研究者认为微信界面中的小红点是促使行动者行动的关键,其他异质元素的行动皆围绕消除小红点这一行动而展开。


在与其他界面竞争的过程中,微信界面体现出其对使用者的强作用力。受访者A15表示自己常常在浏览其他软件的过程中被微信的提示消息牵引着回到微信主界面,且一般在返回另一界面后会忘记原本的行动内容。“大部分不重要的消息都已经设置新消息不通知了,所以一般这种消息都是工作上比较重要的,或者是比较重要的人发来的,我都会选择点它”。


“消除小红点的行动似乎成为了身体的一种惯性动作,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微信,看完消息之后会看朋友圈,如果有横着提示的通知清单,就先看那个,看看是哪些人在评论、点赞。然后一直滑,一直滑,看看我睡觉的这个期间大家又发了什么,直到看到昨天睡前看到的停止”(A09)。即使关闭微信消息的通知,使用者也仍然会与其产生连接。受访者A03反思自己已经不再能接受无聊的时刻,无时无刻都想打开微信查阅消息。这也足以可见,微信界面所携载的时间性优先于其他。


在这个过程中,使用者与微信界面的连接不受身体姿态、现实时空要素的影响。例如不少受访者都表示经常会边走路边回复微信消息,甚至停下脚步来回复微信消息(A01、A10、A13),让自己的身体行动配合微信界面的运作状态。使用者进入微信界面的次数多、时间短,伴随着一个对话的结束而退出,因而其不需要单独留出一段时间来与这个数字界面进行连接,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


2.“中心-边缘”的强力推拉


而微信界面之所以表现得如此强势有力,是因为其本身和“永久在线,永久连接”(Vorderer,Krömer & Schneider,2016)的社会文化以及强社会关系元素深度连接。就像受访者A13所言,“好多活动的参与机会都会不定时发布在群里,很多时候都采取先来后到的报名方式,所以经常看微信消息才有更有概率争取到名额”,及时在线和连接能够收获更多资源。


在消除小红点的行动中,使用者被强力从现实时空“推”入微信界面。同时,微信界面还以强力“拉”着使用者穿梭于不同的数字界面情境,最终返回这一界面。如图2所示,在微信界面生成时间体验的机制中,微信界面本身通过高力量(force)和强度(intensity)对其他元素的进入和退出实现统治(Hipfl,2018),成为该异质装配的核心。这不仅体现在微信界面装置对围绕着它的其他元素的支配,还包括对于其他元素既定行动序列的入侵,从而使原本的行动序列暂停甚至改变轨迹。


3.散点式的时间体验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到,微信界面通过强力的推拉,形成以其界面为核心的行动序列,从而塑造了个体的时间体验。正如其产品宣言所言,“微信,让你感受到耳目一新的移动生活方式”,使用者被鼓励在移动场景中与微信进行连接。这就意味着无论使用者身处怎样的时空环境,移动或不移动,都会随时被强力“推”、“拉”进微信界面。因而就像徐婧和卢浩乾(2023)的分析,屏幕随时“传唤”使用者进入这一即时建构的情境,微信也无时无刻不在邀约使用者生成时间体验。


这一时间体验的生成过程并不对过多异质元素进行限定,而是形成了坚硬的中心和不稳定的外围。具体而言,勾连即时在线文化、强社会关系的微信界面成为这个时间装置的核心,而其他元素构成松散连接的排列形式。其中,生产性的力并非由人发出,而是涌现在这一时间装配中,促使不同的元素进入或退出(Hipfl,2018)。也正是由于这种外围的不稳定性,围绕微信界面生成的时间体验呈现出破碎、无序的散点式状态。如韩炳哲(2014/2017:39-40)所指认的现代时间性一般,它是原子化的点状,且点与点之间必然裂开空洞的空隙。


这一发现和媒介时间的研究相互呼应,看到了更为微观、具体的媒介状态下的时间体验如何向瞬时、零散和无序发展。进一步,本研究想要指出的是,这种弥散的点状时间体验仅仅是数字界面生成的一种,其“中心-边缘”的生成机制和时间体验类型都需要在比较的视野中理解。


(二)抖音界面:多重元素协作而成的流线型时间体验


大部分受访者表示自己除了在固定的时间例如晚间睡前打开抖音之外,还会在一些闲暇、碎片的时间打开抖音,该软件界面像“填充物”一样被塞进了使用者的空白体验(A15)。前一种使用情景在本研究受访者的经验中具有一致性,使用者通常已经处理完了一天的任务,半躺在床上进入抖音界面。而尽管受访者对于其他使用情景的观察和描述略有出入,但整体上使用者的身体状态处于静止、放松,且处于一段无其他日程安排的情况下,例如结束某个工作后坐在办公椅,身处通勤的地铁上。受访者几乎每次打开抖音界面都至少会停留15分钟以上,很少会再同时做其他事情,且感觉“时间不知不觉就溜走了”(A08)。


1.紧密排布:任意元素退出均会造成失败


抖音界面在使用者初次登陆时会出现“上滑查看更多视频”的操作手势提示信息,引导使用者滑动屏幕“刷”抖音。同时,该软件不断弹出异常明显黄字和白底的提示,鼓励使用者主动设置内容偏好、前往热门榜单、参与热门话题的创作。归根结底,该软件试图让使用者在这个界面中停留更久、投入更多精力。


物质硬件设备与其关联的软件运作机制也在行动,但大部分受访者很难直接发现,均是在被问到是否有不顺畅的体验时才回忆起来。在支撑数字界面平稳运行的硬件中,设备的电池容量和余量是非常重要的,受访者A01表示,“手机的电量太小了,常常刷一会抖音就没电了,所以如果要出门的话,我就会先用平板刷,让手机保持一定的电量”。且相比于以文字和照片为主要内容的平台,短视频平台对于网络信号的要求更高,因而这一元素在生成时间体验过程中显得非常重要。受访者A17使用的苹果手机信号经常会出问题,尤其在地铁上:“我记得有一次地铁一进地下就卡住了,要好几十秒才能播放一个视频,滑到下一个视频的时候又很卡,真的很气人。”同时推荐算法技术也在参与行动,但其并不像设想的那样起作用,反而不少受访者都因为过度的推荐而产生审美疲劳、厌倦心理,退出界面(王喆,张扬,2023)。 


从数字界面转向使用者可以发现,相比于微信界面,抖音界面对使用者的要求稍高,使用者无法在行走过程中启动该界面,否则会出现“目眩”的状态(A11)。在这一经验中,使用者常常处于一种疆域无限且心神涣散的场景,虽然有主动、有意识的选择,但不是在一个充满各种歧路的花园中有目的、有计划地散步(张磊,孙晗,2020),因而大部分受访者表示其体验是比较放松的。


该行动始终勾连着特定的意图和文化理念,从而促使行动者进入该界面共同生成这一独特的时间体验。在固定时间打开该界面的行动表现出一种追寻自我空间的意味,例如受访者A11所言:“就是白天觉得自己好忙,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到了晚上就要快乐一段时间。虽然有时候知道自己并没有在做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但是那个时空是属于自己的,不用为别人打工。”而另一方面,不少受访者都认为要利用好各类碎片时间,有输出总比没有好(A01、A13、A15、A17)。在这类情境下,“时间就是金钱”的文化理念深入人心,使用者将时间视作珍贵资源,从而要通过“刷”短视频来激活、复苏本被定义为浪费、无经济产出的“中间时间”(季念,2008)。


2.基础设施式的多重元素协作


透过上述经验可以发现,除了视时间为发展资源的文化理念外,这一时间体验的生成也得益于支撑该应用运行的各类物质设施,即围绕抖音平台的物的系统始终在行动(晏青,陈柯伶,杨帆,2022)。但上述元素通常都将自己隐藏起来,制造出一种技术透明性幻象(胡翼青,姚文苑,2022)。因而只有当故障、事故或异常发生的时刻,抖音界面背后的复杂性才能得以显现。


如图3左半部分所示,上述异质元素就像组成拼图的碎片,以不可见的基础设施形态筑起个体独特的时间体验。大部分情况下各类元素之间的协作都较为顺利,但任意元素的退出或位移都会导致协作失败,从而让这一元素得以可见(见图3右半部分)。例如有受访者因为宿舍宽带的带宽不够,几个人同时刷抖音会卡,从而去升级宽带套餐(A10)。因而不同于微信界面具有中心和边缘区分的模式,围绕抖音界面的异质元素以更为平坦的模式相互连接、共同作用。


3.流线型的时间体验


正如受访者A14所言,“我在睡前、吃饭前后、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刷,只要手头没事干就会打开抖音,然后那些源源不断的信息流会吸引我继续刷”。抖音不断强调“更新”,尽可能缩短时间间隔,让使用者追求之前的形象并激活之后的形象(徐亚萍,2020)。只要使用者完成向上滑动的手势动作,抖音就会播放下一个视频。又或者使用者可以在后台设置,从而不用做出任何指令,抖音就能自动播放视频。不断滑动的视频界面创造了一种新的时间体验,即把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惯性时间进程暂停,将下一秒吸收到被拉伸的当下之中,扩展了当下(Coleman,2018)。


借用伊德对于人、技术和世界关系的判断,抖音界面与人的关系既是具身性的也是它异性的(Ihde,1990:140-141)。在具身性关系中,抖音界面与使用者充分融合在一起,前者往往不可见,使用户习以为常。其中,生成抖音界面时间体验的元素缩减到内容这个焦点上,从而生成流线型的时间体验。然而它异性关系也以低频率的形式出现,打破了这种顺畅、舒适的体验,不仅让生成时间体验的异质元素得以可见,还增加了一种停顿式的体验。


不同于微信界面,围绕抖音界面的异质元素不会随意进入或退出,且互相之间的连接更为紧密,因而这种流线型的顺畅体验也相对稳定。但这种紧密和稳定仍然是有限度的,以受访者A01为例:“看抖音感觉比较随意,就是精神可以不那么集中,就随便看看。比如看到一个帅哥,就会身心愉悦一下,可能嘴角会稍稍上扬,但是就这么滑过去了。在其他平台看电视剧注意力会更加集中一些,因为需要把电视剧的主要人物关系和剧情之类的记一下。但是看抖音就是处于比较散漫的状态。”总结来看,这一时间体验的生成机制和类型丰富了目前对于媒介状态下时间的认识,为我们理解媒介技术与时间体验的关系也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三)Forest界面:主动制造边界的块状时间体验


不同于上述两类软件界面的使用经验,使用者不会为了打发时间而随意启动Forest程序,其运行具有更强的目的性。因而在进入Forest界面之前,使用者常常要做好详尽的准备,例如关掉消息通知、留出一大段时间、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场所。Forest界面对使用者的身体姿态、注意力状态等作出了要求,使用者不可像进入前两种界面一般随性。尽管使用这类软件的用户数量相对较少,但研究者认为其生成时间体验的机制并不特殊,与运动打卡、后期剪辑等软件相似。


1.有序排列:异质元素确定自身位置


如图4所示,当使用者进入Forest软件后,主界面清晰地呈现了一个计时装置。其通过“开始种树吧!”的引导词、放大的“开始”按钮和显眼的时间段等要素引导使用者开始进入专注状态。点击“开始”按钮之后,屏幕界面会出现倒计时的动态字体(见图5),并交替出现诸如“不要再滑手机了”、“现在就放下手机吧!”、“放下手机,认真生活”等,暗示使用者不应该再关注这个界面本身,去做其他事情。在开始专注模式之后,设备中其他软件则会呈现出灰色,这一设置暗示使用者不要点开其他应用。如果使用者主动尝试打开其他应用软件,屏幕则会亮起“深度专注中,专注时无法使用此App。返回Forest,继续专注吧!”的提示(见图6)。其中“离开”的字体有底色衬托,十分显眼,该软件以此引导使用者返回专注界面。


这一数字界面往往与特定的硬件设备绑定在一起,形成了特定的使用组合。使用者常常用手机打开这一软件,并大概率使用电脑、“带键盘或笔的平板”进行学习、工作(A07、A08)。受访者A06这样描述如何形成设备的选择习惯:因为手机上有很多娱乐软件,它们正是我在需要专注的时候不想打开的,所以我就把这个学习专注软件安装在手机上。这涉及设备之间的编排和协商问题,在其中电脑由于其屏幕更大、电量更足等物质条件而成为设备的中心,而其他设备则被边缘化(Thompson,2018)。换言之,只有使用者和特定设备的互相碰撞与确认才能够促使生成这一时间体验。


跳出数字界面的物质技术层面,现实情境也是这一时间装配中的重要元素。例如受访者A07青睐晚上使用这个软件来辅助自己进入专注的状态,“晚上夜深人静,是非常安静的一个状态。就不会有鸟叫声啊,车笛声啊,然后会觉得非常能沉浸其中。包括这样一个灯光,我其实很喜欢晚上办公,是因为外面是黑的,只有一个小台灯和一个电脑包裹着你,给你一种很安全的感觉”。相比于白天,大部分受访者认为晚上受到其他事情打扰的概率更低(A08、A17),因而更适合留出大段时间来完成重要的事情。


此外,不少受访者都指出特定空间对于达成专注目的的重要性(A13、A16),这也就说明围绕在这一界面周围的空间元素起到了关键作用。如果使用者面临移动、嘈杂、网络不稳定的空间,这一时间体验将无法生成。已有研究指出,教室、图书馆、咖啡馆等场所因为具有安静且能汇集各类资源的特征而常被大家选择用来学习和工作(Gourlay & Oliver,2016),和本研究的发现相互呼应。


2.主动设置边界


本研究发现Forest界面生成时间体验的过程时常面临失败的风险,能否顺利取决于物质设备、现实情境、空间环境等异质元素是否占据相应的位置,任意的错位都会导致失败。然而这些特定的位置并非天然、先验地存在,而是要异质元素在实践中创造与确定。例如空间元素和个体之间的适配性存在很大的差异,并不具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咖啡馆也并非被所有人青睐,受访者A14这样描述其失败的经历:


之前我看学习博主会发在咖啡馆学习的视频嘛,我就也想去试试,换一个学习环境。但是我好几次尝试去咖啡馆写论文都失败了。前几次是感觉咖啡馆有点吵,不只是人说话的声音,它还会播放音乐,我不是很喜欢那个爵士乐。后来我带上了我的降噪耳机去,但是还是不太方便。因为我要查一些资料嘛,平时在学校图书馆或者宿舍用VPN都挺方便的,但是出去就得连手机的热点,这样老是会断掉,很麻烦。


同时异质元素与相对固定位置之间的联系是暂时性的,可能因为各类原因而改变,呈现出不断演化的动态关系进程(蔡晓梅,黄玉玲,曹婧,张博,2023)。例如受访者A07表示:“起先我对那个学习环境的要求非常高,感觉一点噪音都忍受不了,但后面随着心境和状态的变化,现在就可以接受有一点白噪音的感觉,所以也不那么需要呆在宿舍,可以去外面学习。”但相比于微信和抖音界面,围绕该界面的异质元素与固定位置之间的联系相对稳定,其变化速度相对较缓。


因而如图7左半部分所示,在异质元素成功寻找并创造对应位置后,时间体验的边界由此而生。这个边界严格把控元素的进入和退出,且在时间体验生成过程中处于短暂的封闭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内外差别。而一旦异质元素的位置出现错位等情况,这一边界就会断裂,无法生成相应的时间体验。


3.短暂封闭的块状时间体验


在上述机制下,使用者身处其中的体验体现为“无时间性”(timelessness),即沉浸于当下而不会注意到外部的世界,从而拥有超越时间本身和自我的体验(Nagy,Eschrich & Finn,2021)。正如受访者A07所言,“在这个模式下写东西,就非常心无旁骛,也不会关注到屏幕上的时间。有时候可能电脑没充电,但我也没有注意到。你可以忽视外面的一切干扰。有时候写东西的时候,两三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全然不同于另两个数字界面所生成的时间体验,围绕Forest界面所生成的时间体验是块状的。在这一时间装配中,异质元素不仅要全部参与行动、互相协作,还要创造和确定自己的位置。不难发现,这些行动者的排布相对有序,因而短暂地形成了一种封闭状态,外部的其他元素难以进入,而参与行动的内部元素会保持相对稳定。这一经验可以补充现有媒介状态下的时间研究所忽视的一面,即在这个被创造的边界内,个体的时间体验仍然可以维持相对有序。


05

总结与讨论


如表1所示,本研究分析了不同数字界面生成时间体验过程中的异质元素配置及其关系、力的作用机制及其类型三个主要的方向。在微信界面所生成的时间体验中,界面本身成为具有高强度推拉力的核心,而其他异质元素围绕其松散地排列,可以随意进入或退出。因而这一时间体验以弥散的散点分布,呼应已有研究者对于现代时间性困境的判断(韩炳哲,2014/2017:39-40)。然而同样作为构成现代时间体验的重要板块,围绕抖音和Forest界面所生成的时间体验与其有较大的差异:构成前者的异质元素以基础设施样式般紧密排布,通过相互间的协作筑起流线型的顺畅体验,大部分情况下较为稳定,但也会在某一元素退出时面临坍塌的风险;而围绕后者的异质元素需要在实践中创造并确定自身的位置,形成元素与位置对应的秩序,才能够成功创造稳定性更强的边界,从而生成这一专注、具象的时间体验。



本研究无意于穷尽一切作用机制与异质体验,而是希望以此展开对话。从上述比较可以看到,数字界面中的时间性是“复调音乐”(polyphony)(Tsing,2015:23-24),由人类和非人行动者所创造的多种旋律交织在一起,具有不同的节奏。这提示研究者,理解时间体验仍然要回到装配视角的复杂性中去。据此,本研究提出“组装时间”的概念,来重新梳理媒介技术与时间的关系以及现代社会的时间体验。这意味着,首先时间不再是不言自明且客观的先验存在,而是在与包括媒介技术、身体情境、文化观念等异质元素发生关系过程中生成了自身的地位;其次,个体的时间体验是由人和非人共同形塑的,并且后者也具有行动的活力(Bennett,2010:3);最后,时间体验的展开是异质元素偶然、随机的作用结果,甚至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其生成的结果既具有转瞬既逝的一面,也有较为稳定的一面。此外,本研究主张将“组装时间”拆解为异质元素的配置和关系、力的作用机制和时间体验类型三个维度。研究者认为,由于异质元素有不同的配置和关系,其参与行动过程中力的作用机制以及生成的时间体验类型都不尽相同。尽管本研究只关注了个体所经验的、围绕数字界面生成的微观时间体验,但在此基础上,未来研究仍然可以沿着“组装时间”的视角,进一步讨论结构性时间如何生成等问题。


总结来看,在过往研究强调媒介技术对时间体验形塑的强作用力且现代时间朝着加速、无序和零碎方向前进认识的基础上(Castells,2010:419-446;卞冬磊,张稀颖,2006;罗萨,2013/2018:34-37;哈桑,2012/2020:83),本研究更为微观、具体地关照围绕数字界面的异质行动者、相互作用关系,及其生成时间体验的多重性,从而提出“组装时间”的概念,重新理解数字时代的时间性问题。从微信、抖音到Forest,异质元素的关系从随机转向紧密进而固定,其生成的时间体验从零散转向规整进而有序。也正是如此,越靠近后半端,生成时间装置的数量越少、可能性越小,因而大部分人围绕数字界面的实践都停留在前半端,甚至更小的范围,处于“没有时间的存在”之中(卞冬磊,2022)。


(柳嘉慜 戴宇辰:《“组装时间”:数字界面中的异质时间体验——以微信、抖音和Forest为例》,2024年第10期,微信发布系节选,学术引用请务必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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