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恩三度被捕，继任者难产，雷诺日产三菱联盟岌岌可危
长达一个多月的发酵并没有让形势变得更明朗，反而日渐迷雾重重。没有人能确定，戈恩究竟是行为不检自食其果，还是因只手遮天而落入他人圈套。
财经天下周刊（ID：cjtxzk）
文｜高珮莙
编辑｜张硕
12月21日，数百名记者聚集在日产汽车公司前董事长卡洛斯•戈恩（Carlos Ghosn）被关押的监狱外围，期待拿到他获释的第一手画面。始终没有承认罪名的戈恩也提前几个小时通过律师放话，称获释后将召开记者会，誓言恢复清白。
然而，东京地方检察厅第三度拘捕戈恩的消息很快传出，引发了现场一阵骚动。这意味着，他的牢狱生涯将至少持续到12月31日。
长达一个多月的发酵并没有让形势变得更明朗，反而日渐迷雾重重。没有人能确定，戈恩究竟是行为不检自食其果，还是因只手遮天而落入他人圈套。
“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结局是什么。”这位在镁光灯下挥洒自如、金句频出的汽车界风云人物曾如是说。那时的他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从巅峰跌落谷底，沦为阶下囚。
对日企名声的重大打击
在一座12层高的混凝土建筑里，戈恩拥有一座小小的单独牢房，门上开了一扇被铁栅栏封住的小窗。
每天早上7点前，会有铃声把他从睡梦中叫醒，晚上9点准时熄灯。按照规定，他每天锻炼30分钟，每周洗两次澡。除了固定的一日三餐，这位身穿囚服的著名企业家还可以另外花钱，从监狱提供的菜单中购买食物。法国大使和巴西领事来看望过他，并向外界传达他“健康状况良好”。
铁窗内的单调生活，与戈恩早已习惯的光鲜奢华相去甚远。
根据东京地方检察院的指控，戈恩涉嫌在2010-2014财年少报约50亿日元（约合人民币3.1亿元）薪酬。12月10日，他又被检察官怀疑在2015-2017财年再次少报超过40亿日元薪酬。
此外，据日本共同社报道，戈恩涉嫌在2008年10月前后，让日产汽车承担他个人投资的18.5亿日元亏损，并在2009年6月到2012年3月要求日产分4次，将1470万美元汇至相关银行账户。
如果上述罪名成立，戈恩将面临10年监禁。但截至目前，他仍然坚称自己清白。
日产汽车内部调查人员也列出了他在数年间的诸多“罪状”，包括通过子公司网络和其他渠道，将数百万美元从日产转向巴黎、东京、阿姆斯特丹、里约热内卢和贝鲁特的个人住宅；以每年约10万美元的价格，任命其妹妹在日产担任顾问，但后者并未履职；计划将7950万美元藏匿在大幅折价的股票期权中；要求报销26.5万美元家庭旅费；用日产公司的资金以个人名义捐献100万美元给黎巴嫩圣约瑟夫大学。
事实上，从雷诺、日产和三菱3家公司分别领取收入的戈恩，其高薪和奢侈早已引来日产内部的不满，法国总统马克龙也曾对此提出质疑。内部调查显示，戈恩多年来在财务报告中低报自己的收入，也有安抚股东之意。
坐拥巨额资产的戈恩在世界各地拥有豪宅，出入乘坐私人飞机。2016年秋，他在凡尔赛特里亚侬宫举办奢华的复古派对，庆祝妻子Carole的50岁生日，餐具都是使用昂贵的圣路易斯水晶、古董银盘和精美的法国瓷器。今年早些时候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他曾经谈到自己饱受争议的薪酬问题，并声称高管拿出了好业绩，就值得拿到高薪。
对于这位在汽车圈如日中天、拥有极高威望的传奇人物而言，拥有这样的底气并不令人意外。
1999年，从法国来到日本的戈恩临危受命，只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将连续7年亏损、负债累累、濒临破产的日产汽车，盘活为全球利润率最高的汽车企业之一。由于复兴了日产汽车，他在日本拥有极高的知度度，一度以民族英雄姿态出现在日本的杂志与漫画中。
2005年，戈恩出任雷诺第九任CEO。2016年，日产收购三菱汽车34%的股份，成为三菱的大股东，戈恩同时担任三菱汽车董事长。
“戈恩在日本声望很高，非常受日本人尊重。”日本汽车行业专家Takaki Nakanishi告诉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他的被捕是对日本企业名声的致命打击。”
“日本企业内部非常团结亲密，就好像一个大家庭。”东京索菲亚大学的国际管理教授Parissa Haghirian称，日本企业极少将公司内部不道德或违法的消息外泄，尤其是在高管层面，雇员要想升职加薪往往需要表现出对公司的忠诚而非质疑。“同一批人长期在一家公司共事，就像在同一艘船上，某种程度上建立了他们自己的规则。”
日本天普大学亚洲研究主任杰夫•金斯顿（Jeff Kingston）认为，戈恩被捕意味着，即使权贵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但他同时也承认，日本企业文化的核心仍有许多腐朽之处，举报人经常受到骚扰，发现公司内部问题的人通常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得不到重视。
正因为这一点，戈恩被捕前后的种种迹象，被外界认为透着浓厚的阴谋色彩。
矛盾酝酿已久
戈恩的命运转折点，出现在11月19日下午4点35分左右。他乘坐私人飞机在东京羽田机场刚一降落，就看到一辆白色货车停在停机坪上，一群身穿深色西装的东京地区检察官办公室高级调查人员冲上飞机，并迅速拉下了舷窗上的窗帘。
下午5点左右，十多名男子突然出现在日产汽车横滨总部的前台，另一支队伍则冲进了戈恩位于东京繁华街区摩天大楼的豪华公寓。
当晚，记者在日产总部大楼的玻璃幕墙外排起了长队。在巨大的日产广告牌下耐心等待了3个小时，晚上10点半左右，他们才进入了已被全世界瞩目的发布会现场。
日产CEO西川广人独自站在数百台相机的闪光灯前，拒绝像以往被曝丑闻的日本企业负责人那样深鞠躬道歉，用偶尔有些尖利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怨恨和沮丧”，并猛烈抨击了“戈恩时代的黑暗面”。
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这位戴眼镜、黑色短发中夹杂着灰色的65岁的CEO，是由戈恩一手提拔起来，也被公认为戈恩的继任者，甚至被外界称为“戈恩之子”。
然而，鲜为人知的是，戈恩与西川广人并非没有矛盾，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早已暗流涌动。
据媒体报道，2017年夏天，戈恩在日产全球总部为一座出自黎巴嫩艺术家之手、名为“驱动之轮”的艺术品揭幕，意在纪念日产汽车从1999年濒临破产的窘境中重生，也是表彰戈恩本人的功劳。当时刚独自担任CEO不久的西川广人对自己没有被提前通知此事甚为不满，更何况日产汽车还为此支付了100万美元。
当时，日产内部有人认为西川广人过于小气，也有人质疑戈恩此举纯粹是为了追求个人满足。
离开CEO职位的戈恩并不打算放弃权力。他认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进化”，他的主要工作是成为联盟的领导者，“帮助每位CEO”。
西川广人担任CEO后，戈恩对他领导下的日产发展并不满意，认为他工作不力。西川广人则认为戈恩为追逐全球市场份额，牺牲可持续的盈利能力，才使日产汽车陷入困境。他上任后公布了一份为期6年的商业计划，主张“稳步增长，保持一定的盈利水平”，明显背离了戈恩的激进目标。
戈恩心知肚明，他的种种做法是对日本企业文化基石的攻击。“我知道，如果我试图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结果会适得其反，打击士气和生产力。但如果我太消极，公司就会继续走下坡路。”他此前在《哈佛商业评论》上写道，他认为自己成功的几率是50%。
双方矛盾日益激化。据知情人士透露，就在被起诉前夕，仍然在幕后执掌大权的戈恩赴日，正是为了策划一场管理层改组，将西川广人撤换。
更引起公司内部广泛不满的是，戈恩在位的几年内大力扶持法国高管上位，引起日本管理层怨怼，认为他无视了日产汽车几十年来的传统和尊严。
据CNN报道，日本企业很少任命外国人担任CEO。庆应义塾大学客座教授乔治•奥尔科特（George Olcott）称，“外国人被视为最后的选择。”此外，外国高管的薪酬也比本国高管高得多，“这给人一种感觉，他们来这里只想趁着形势尚好捞一把，然后在事情变糟时拿钱跑路。”
香港《南华早报》则评论称，当时让戈恩加入日产，“就像是为日本企业做前列腺检查”，日本人知道这是为了让公司起死回生的明智、健康的必要选择，但仍然将其视为不得不忍受的侮辱。
昔日领袖已被放弃？
11月22日，日产董事会成员聚集在总部大楼22层的会议室里，共同决定“抛弃”那位曾拯救公司的老板。当天，日产汽车方面正式发布声明，称罢免戈恩作为日产汽车的董事长职务，同时去除董事会董事一职。
12月17日，日产汽车公司召开了一场不到一个小时的董事会会议，意在讨论戈恩继任者人选问题，但并没有结果。同时，日产宣布将成立一个独立的特别委员会，由三位独立董事和第三方专家组成，以此改善公司的未来管理，包括监督高管的薪酬状况，对董事长接任者的人选给出建议等。
有分析认为，日产董事长职位人选敲定再次被搁浅，主要原因在于日产与雷诺难以达成一致，雷诺汽车拥有日产43.4%的股权，拥有很大的表决权。毕竟，新董事长上任意味着戈恩再无回归之日，这对日产和雷诺已然十分紧张的关系将是又一次重创。
三菱则在戈恩案发后迅速任命CEO益子修担任临时董事长。“这是一个痛苦但不可避免的决定。”益子修称，“当务之急是如何保护公司，如何保护我们的员工和他们的家人。”
就在三菱和日产相继解除戈恩在董事会中的职务时，法国雷诺汽车依然立场坚定地宣布内部调查显示戈恩高薪并不违法，因此保留他的公司董事局主席兼CEO职务，只是任命蒂埃里•博洛雷（Thierry Bollore）为临时代理CEO，并由独立董事菲利普•拉格耶特（Philippe Lagayette）暂时主持董事会工作。
法国总统马克龙也公开向媒体表示，就这些指控的真实性或重要性发表评论还为时过早，在没有充分证据表明戈恩有罪之前，他们依然相信戈恩是无辜的。法国政府作为雷诺股东，将继续对联盟的稳定性保持高度警惕，同时保证其雇员得到国家的全力支持。
法国政府和雷诺对戈恩的不离不弃和情深义重，其实并不难理解。
由戈恩一手建立的雷诺日产三菱联盟，在近200个国家雇佣了47万多名员工，今年上半年以553.85万辆的销量超越大众和丰田成为全球销量冠军，全世界每卖出9辆汽车，就有一辆是该联盟生产的。“汽车厂商能否在竞争中生存下来仍然取决于其规模。”戈恩在汽车业内是规模为王的信仰者，而外界也一直关注着，戈恩何时以何种方式将三家汽车联盟转化为真正的集团。
对于销量贡献更大却在联盟中处于从属地位的日产汽车而言，谋求独立比维持联盟更有吸引力。西川广人此前在接受《日经亚洲评论》采访时曾明确表示，他反对与雷诺进一步整合。
一旦在联盟中拥有极高威望的戈恩落马，雷诺将很难保证掌舵者还是自己人，甚至无法确保联盟不会分崩离析。法国政府是雷诺最大的股东，拥有该公司15%的股份，在董事会中占两个席位。戈恩出事后，日产方面曾建议由西川广人接替他的职位，但雷诺想推选自己的高管，这一计划由此被搁置。
然而，随着形势变化，法国政府和雷诺的“全力支持”似乎也悄悄发生了变化。
12月16日，法国《费加罗报》报道称，法国政府正考虑支持米其林集团CEO让-多米尼克•塞纳德（Jean-Dominique Senard）担任雷诺董事长。这位在汽车领域拥有丰富经验的人士与戈恩相比声望并不逊色太多，而且颇受法国政府器重。现年65岁的塞纳德将在明年合同期满后辞去米其林CEO的职位，正好与到雷诺任职“无缝衔接”。
对于这一消息，雷诺和米其林方面均拒绝置评。
近日，戈恩的律师大冢茂（Motonari Otsuru）办公室发表声明称，戈恩的法律委员会表示，检方对他的指控存在问题，因为戈恩从未签署过退休后将获得任何延期付款的书面协议。但在巨大的丑闻面前，仍然坚称自己无罪的戈恩似乎已经被昔日治下的几家公司抛弃了。
选择继任者的博弈仍在继续，没有人知道，失去戈恩的联盟将如何继续下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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