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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营:他的佛

柳营 忆乡坊文学城 2019-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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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作者散文《他的佛》。

(1)

    八岁那夜的月光,不同于此生任何夜晚的月光。


    习惯用粗暴的方式来表达情感的父亲,又因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具体是什么事,早已经忘记了)打了我一巴掌。我觉得很无辜,忍不住竖起眉毛问:“凭什么打我?”


    他看了眼满脸倔强的我,越发生气,回屋去拿竹条,准备暴打我一顿,以此来维护他至高无上的权威。我想都没想,转身就跑走了。也没地方可去,就躲在河边的小树林里。


    天一点点暗下来,田野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偷偷往回走,远远就看到自家的灯光,却害怕回去,便躲在屋后的樟树洞里。樟树洞很大,我将身子蜷缩起来,也就小小的一点点。


   夜色像块灰色的布,由灰变暗,那暗又一点点浓起来,到最后阴沉得让人心跳。当村里最后一盏灯被息灭时,巨大的恐惧以及让人眩晕的饥饿感河水般将我淹没。

  

     此时,我注意到了周围的月光。


    这夜的月光异常白亮,月光下的世界,是异于白天的怪异的、没有任何烟火气的世界,外公故事里的鬼魂就在树影的暗处无声飘浮。我一边惊恐地看着月光中静止的一切,一边睁着眼等待。多么希望能够听到父母寻我的喊叫声。什么都没有,连狗都睡着了,到处弥漫着睡眠的气息。空荡的,寂静的,静到让人无法呼吸。


   全世界只有我醒着,醒在这不真实的、被抛弃的、孤独的、饥饿的、无处可依的世界里。被月光笼罩的世界属于鬼魂,属于恐怖故事。害怕这怪异的让人恍惚的月光以及暗处不见形踪的恶鬼。害怕到了极点时,竟然希望自己就是鬼,这样就不用清醒地感受到活着的气息。希望自己也是鬼,这是八岁的女孩在最惊恐之时对自己的残酷,是在极度恐惧的压迫中将自己异化后的归类。


   无边无际的飘了妖鬼气息的月光可以让神志清醒的人变变处于癫狂的边缘。


   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沉重得自己都无力承受,当无力承受时,身体却开始变得虚浮起来,一点点失去重量,轻得似乎随时都会飘起来似的。恐惧是水,身体就浸泡在水里,浮起来,又沉下去……


   这时候,家里的灯光亮起来,有开门声,有轻声呼唤。


    是外公。我在近乎于癫狂的虚脱之中,从树洞里钻出来,站在白茫茫的月光下,应声:“外公。”然后在极度惊恐之后的虚浮中失去了知觉。等我清醒过来时,发现小小的身体已经被他搂在了怀里。


   月光下,我闻到了他身体里散发出的真实而浓郁的体香,带着夜深时的水气。体香穿过鼻子,到达身体深处,轻轻刺激了我因恐惧而虚脱了的、失魂落魄的身体,给了我活过来的感觉。


   没有人来找我,除了外公。因养育儿女、生活忙碌而变得粗糙疲惫的父母以为倔强的我睡在叔叔或者邻居家(这是十多年以后他们给我的解释,我原谅他们,也理解他们,惟有这样,才能一如既往地爱着并且照顾着他们),只有外公睡下后又起来,他说他不放心,只有他不放心。


   那夜,他一直搂着我睡。我缩在他温暖的怀里,抓着他长长的白胡须,惊魂未定。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拍一个婴儿。


   我紧紧在贴在他的怀里,一个干瘦而衰老的怀抱。八岁的我,在那个月光白亮的夜晚,第一次嗅到了死亡的气味以及被呵护的心跳。   

   

(2)

  外公长得瘦小,高高的额头,稍有点驼背。上年纪后,头发就全秃了,露出发光的脑袋,蓄了长长的白胡子,长出仙风道骨的神态来。他是个相师,精通八卦风水和易经。一辈子疾病缠身,羸弱不堪,却是精神上的强者,一个真切、澄澈的人,一只快乐简单却又孤独的乌鸦。


  他十来岁就离家讨生活,没读过书,最初的学习是他做学徙时每天默写别人家门上的对联。他的知识神秘难解却又带了朴素的色彩,这多半来自于他与生俱来的能够与灵异世界相通的能力。他能够招魂卜卦,可以在平常的生活当中看到不寻常的迹象。他是一个神圣的、具有神性的另一个世界的化身。


  他的生活是这样的:一系列的城市,方圆几百里的农村。他漂泊不定。一生都在行走,行走在预卜之中,为那些陌生人,也为自己。


  他长长的白胡子垂挂在胸前,穿着黑色宽松的对襟长衫。所到之外,鸡狗不鸣。世界与他的对襟黑衣服一样沉静。


    大家都叫他巫师。


   他不喜与人交往,他的内心有一块地方从来都不属于成人世界,他只为自己的善良以及通灵的灵魂而长,他经常借钱给“聪明人”,往往都是有借无还。聪明人知道如何利用善良人的善良。他收不回钱,也无所谓,就当没发生过似的。越到晚年,他越对动物表现出奇特的兴趣。我曾见过他把脑袋小心翼翼的、友好的凑近蛇洞口,用关节突出的手指夹出一条扭动的花蛇。还看过他养蜈蚣,养蜘蛛,还有萤火虫,更别提养猫养狗了。


    我从小就爱着外公,就如爱着一个神秘的不可知的世界。


    小时候,他曾安慰我说:“不用担心能活多长,一路慢慢走去,总会看到很多风景。”

    ……

   

    在离外公去世还有很多年的时候,他就不断地告诉他的亲人,他会在某年某月的冬天去世。没有亲人答理他。


    离他最近的人,最不把他当回事。


    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们眼里的他,不是我眼里的他。我眼里的他带了灵性,世事通透。他们眼里的他,愚笨无能,不懂人情世故,整日与猫狗瞎混,爱吃些莫名其妙的食物。


    很快就到了他预测到自己要去世的那年的冬天,他一次次告诉我的母亲:“姣,某月某日,我要上路了。”母亲也没当回事。


    母亲在电话里说起此事,我紧张地问:“要不要我回去看看他。”


  “他老了,胡说而已,身体好好的,能吃能喝,三顿不缺酒,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你忙你的,很快就要过年了,等过年回来时再去看他不迟。”


    某月某日的早晨,外公没再醒来。


   我赶回去时,他静静的躺在床上,“睡”得无比安宁。我跪在他床前,亲吻他依旧红润的脸颊,抚摸他胸前长长的白胡子。


    我还没来得及为他做任何事,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是如此在乎他(似乎总会如此,总因对爱的熟视无睹而长留遗憾)。

    

(3)

 多年以后的一个傍晚,我走进了他的村庄。

朱宽树,江西省广丰县壶峤镇莲塘头人,十二岁出门流浪到浙江龙游,开始了他奇特的、苦难又“平静”的一生……


“莲塘头”这个地名,一直记得,别的并不对,但还是找到了,比想象中的顺利。那座木头门墙的老房子竟然还在。


  我站在破败的、被杂草所淹没的老屋前,在泪眼中,看见了七十多年前那个幼年丧母、十二岁就独自出门讨生活的白胡子少年。


  黄昏已近,初冬的日头短,夜幕快速地降临。我站在初冬淡薄的夜色中,向靠近我的村人一次又一次说出他的名字。朱门的远房老亲戚,都还记得他。我小心翼翼地从包里取出些钱来递给他们,语言诚恳,怕不小心伤害了他们,都是一些干瘦的老人。后来母亲在电话里说:“外公年少时,过得很苦,回老家时,朱姓的人看不起他,连饭都不给他吃。”我握着话筒:“那时候,大家都苦,都不容易,我不想知道这些,我只知道我这样做,外公地下可见,会高兴的,我想让他高兴。”母亲说:“也是,他是那么善良不计得失的一个人。”


  从莲塘头回到广丰县城晚餐,餐桌上有一盘鸭血豆腐,吃的时候,忍不住泪眼潮湿。这道菜是他一生的极爱。



  【作者简介】:柳营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在《收获》《十月》《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发表小说一百多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阁楼》《窗口的男人》《蘑菇好滋味》以及长篇小说《阿布》《淡如肉色》《我之深处》《小天堂》等,作品被翻译到英国法国日本瑞典等。现居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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