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崔健和王朔的精神是开拓性的 | 11维·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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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为夏榆访谈录《黄永玉:我的心,只有我的心》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链接在此。
在阿瑟·米勒家劈柴过冬
1953年,黄永玉在香港听说沈从文自杀。
后来知道表叔获救的消息,黄永玉才松了口气。
因为“政治的无知”,沈从文逃过了1957年的劫难,但没有逃脱“文革”的厄运。很长一段时间,沈从文的工作是清扫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
1983年,黄永玉给曹禺写过一封信。
写信是因为当时曹禺到黄永玉家里谈到他跟沈从文的交往。他感慨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人情和政治的冷暖。曹禺说他曾是沈从文的好朋友,但是他多年来一直不敢去看沈从文。他很自责,为这件事抱歉。
黄永玉先生90自画像。图片来自于网络。
[黄永玉口述]
曹禺说他不敢去看沈从文,但是我在沈从文家见过他一次。他还是看了,并不是完全没有看。只是他对表叔一直怀有愧疚,责备自己几十年。
为什么写这封信?就是因为曹禺先生那次在我家说起他的心情。他说你看你多好,有这么多朋友来看你,你也能去看朋友,我就不行,我不敢看别人,别人也不来看我。他跟巴金先生也讲过这样的话。因为这个原因我就写了一封长信给他,我说你以前是我们的大山,但你被“势位”所误。你要把原因归结到社会还是不太准确,你有自己的原因,你是因为所处的位置耽误了自己,你要把位置稳住,因为这个位置,你不敢招惹是非,不敢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像有钱的人不敢跟讨饭的打架一样。
我说以前你是我们的大海,是我们的高山,现在你变成了小土堆,变成小沟渠,为什么?实际上我知道为什么,谁都知道,他也知道。有什么办法呢。写这封信是因为惋惜曹禺一世的才华——年轻时写出那么多剧作,后来没什么象样的东西,那是一个剧作家的悲凉。其实不光曹禺,还有夏衍、茅盾,好多好多,都有这个问题。
当时阿瑟·米勒来中国访问,在曹先生家里做客。英若诚也在,他把我的信翻译给阿瑟·米勒听。吴祖光很担心,他说你这信一写曹禺准跟你绝交。吴祖光了解曹禺,但没有想到的是,曹禺后来回了一封很诚恳的信给我,他说我把你的信裱起来了,裱成一本册页。
阿瑟·米勒是我的朋友,他是个很有活力的人。他来北京到我家几回,他的书里也写到我们的交往。我到美国,在他家住过十多天,他家里的桌椅全是自己打制的。他住的地方有森林,阿瑟·米勒自己带工具采伐,自己锯木头制作桌椅。我去看他,他就开拖拉机带我到森林伐木,木头运回来他自己用斧子劈开,那些木头就作他过冬的烧柴。阿瑟·米勒和曹禺完全两种状态,我对他说,我们也有个大剧作家曹禺,可惜曹禺离生活太远了。
我们很多艺术家是这样的命运。像阿瑟·米勒那样就被看成异端。
我有过这样的经历:1957年,那时候我们买布要凭布票供应,我用布票买了一些厚布,做了一个小帐篷带着全家四口人,还有朋友的孩子,我们带着狗去野外打猎、露营。从小我就养狗,在家乡我舅舅喜欢打猎,我就跟着他。1957年,有人就贴大字报,批判我是资产阶级分子,批判我是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问题是他没有见过资产阶级,不知道资产阶级是什么样。真正的资产阶级可不是像他们想的整天无所事事,资产阶级是很奋发进取的,这个他们不知道。
阿瑟·米勒的成长和我们不一样,现在他死了,他在活着的时候创造力惊人,跟曹禺完全两样。在美国的时候我看过阿瑟·米勒排戏,阿瑟·米勒就坐在导演旁边,随时修改台词。演员问这样是不是更好一点,他如果觉得好,当时就改。排完戏再开车跑很远的路带我到他家去。
那年,他到中国访问出了一件大事,他到北京的时候恰好是我们的一位网球选手出走美国不归。我去北京饭店和朋友吃饭,听人说起胡娜的出走事件,听到消息说某某负责人指示,把阿瑟·米勒驱逐出境,他把胡娜出走跟阿瑟·米勒的来访放到一起处理。阿瑟·米勒是北京人艺请到中国的贵宾,胡娜是自己出走,怎么能把两件事相提并论呢?
有关方面生气,态度坚决要把阿瑟·米勒驱逐出境。我就赶快告诉当时文联负责人陆石,请他赶快跟中央去打听打听,千万不能这么做,要是把阿瑟·米勒驱逐出境,国际会大震动,我说要知道阿瑟·米勒是什么人,你请人家来的,真那样做会使中国丢脸。后来中央领导过问,阿瑟·米勒没有被驱逐,他大概也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
黄永玉先生作画中。图片来自于网络。
不爱黄霑,爱崔健
“画画的人,永远是个孤独的行者。他要对付自身、身旁、世界、所有的惊涛骇浪的人情世故,用极大的克制力维持创作环境的宁静、安详。”
在1980年代中期,黄永玉有很长的时间生活在法国和意大利。在一本《沿着塞纳-马恩省河到翡冷翠》的书里,他记录了这段异国的生活。
“每天提着一个在沙特买的简陋的小麻布袋,里头装着一支‘小白云’毛笔,一个简易的墨盒,几次到欧洲来都用的是它。跟一卷窄而长的宣纸。再就是一块厚纸板和两个小铁夹子;我在全巴黎的街头巷尾到处乱跑,随地画画。”
在巴黎的住处是好朋友为黄永玉找的,在卢浮宫墙外的大街上,一套闹中取静的典雅屋子。三楼或是五楼,电梯小,轰轰隆隆来到楼上,胡里胡涂住了一个月。从墙上大阳台可以看到卢浮宫顶门上一系列雕刻。直街拐进另一条横街,中间的丁字角就是广场,广场中一个骑马的武装女人,镀金铜像。她就是圣女贞德。
黄永玉沿着塞纳-马恩省河到翡冷翠,追索印象派之源,访问梵高的故乡,寻找达·芬奇、罗丹、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足迹。
黄永玉先生笔下的长耳鸮。图片来自于网络。
[黄永玉口述]
在国外那几年没有什么,意大利那边,我有个家,有时候回那里去,我女儿黑妞在那里定居。国外就是国外的生活,有时候杂志报纸让我写写哪个东西,我就写写。其实在生活里面不重要,在那里就是休息。中国人嘛,外国文化有时候也难免沾染到了,但不是绝对的。中国文化当然是主要的。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经历,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路子。人家说黄永玉是玩家,黄永玉玩得挺开心的。我不玩,不喝酒,不唱卡拉OK,不打麻将和任何纸牌。吃东西也不偏爱,不是说一定要吃好东西,有什么就吃什么,无所谓。朋友来往也不是很多,就几个小时候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开阔我们自己的知识,年纪大了,走路也不方便了,这些朋友来了,跟我谈另外一方面的知识,交流交流,有一种新鲜感,就是这样。很平常,就像大家过日子一样。
除了画画、写文章,就是看看书。我没有必读书,爱读什么书就读什么,包括《老子》《庄周》《麻衣神相》,什么书都看。我这个老头子,一辈子过得不那么难过的秘密就是,凭自己的兴趣读书。世界上的书,只有有趣和没有趣两种。有益和有害的论调是靠不住的。这个时候有益,换个时候就变成有害了。苏联几十年前出过本《联共(布)党史》,被说成是一本对全人类命运至关重要紧要的最有益的书。怀疑它是有罪的。现在呢,变成一本有趣的书了。你可以用它去对照国际共产运动的发展,得出妙趣横生的结论。这是时间转移的结果,由不得谁和谁来决定。
一本书,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历史时期,它的价值和作用完全不同。历史也是这样,正史、外史、野史,来来回回滚,我们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历史的看法都会有变化。
读书读得最好的是钱钟书。我跟钱先生在北京西郊三里河一个大院里住过十来年,俞平伯夫妇、金山夫妇也在那里住。有的人读书像刘文彩,把读的书当成自己的财产来炫耀,就好像政治家拿官当得大来炫耀,有钱人拿财富多来炫耀一样,不但炫耀,而且架子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粗。有学问的人就变成脾气很大的一个人,这些人读了书,也不发挥,这是一类;还有一类,读了一本书就大发挥。
像钱钟书先生这样的,古代的书、现代的书,古代外国书、现代外国书,他都能读懂,读了能消化,他把书消化以后变成一种精深的学问,这不容易。还有就是他记性好,加上见闻广,对人生有鲜明的态度,这在老先生很难得。钱先生的书写得也好,他有人生,他的人生也很有趣,《围城》是懂得人生的大书。但钱先生是教授的人生,书斋里的人生,跟世界的丰富和复杂比,还不够。但他这样的人已经很少有了,人生百年,能像钱先生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这个人,特别的地方是兴趣广泛一点。就连儿童画我也喜欢,中国的、外国的、非洲的,我都喜欢。音乐我也喜欢,包括古典音乐、现代音乐,还有山西梆子、西北小曲,我都喜欢。也有不喜欢的,比如香港和内地那些大喊大叫的流行音乐我就不喜欢。在香港时我就对我的老朋友黄霑说,你怎么写散文写得挺好,写歌词怎么都不通?他说香港人喜欢东扯一句,西拉一句的。在他去世前一个星期,当时湖南电视台拍一个我的专题节目,黄霑在我香港的家中接受了采访。还有什么四大天王,那些人唱得还真不怎么像话。演好声乐需要出色的嗓子,四大天王的嗓子出色吗?我听不出来。
我喜欢欧美的现代音乐,包括流行音乐。从早期的猫王,到披头士,到以后的西蒙我都喜欢。我一个朋友,音乐学院的院长赵沨,他就不喜欢现代音乐,我说你有没有看过披头士写的总谱?那个总谱看起来可不简单,它的旋律、节奏、配器学问大大的。可惜赵沨不在了。我听猫王、听披头士的时候也不老啊,1957年批判我的一个罪名就是我向学生介绍欧美古典和现代音乐,他们说我是罪魁祸首。
那时候我还年轻,从香港回到内地,带回来一大堆欧美的现代音乐。那些乐曲的歌词真是好,不像我们今天这么混乱。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电影里那个纽约联邦调查局的副局长,被黑社会雇佣的杀手绑起来了, 放在汽车后备厢里面,汽车在走,整个晚上就放西蒙和加丰凯尔的歌曲,让那个陷于绝境的联邦调查局副局长活下来:“你别忧愁,我愿意变成一座桥,让你从我身上渡过忧愁。”
当然,我们也有杰出的音乐家。比如崔健。他是一个开拓者,了不起的人。王朔我也喜欢。我觉得在将来他的文学地位是摧毁不了的。他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是一个开拓者。王朔的书我都读了。我觉得崔健的精神,王朔的精神,是开拓性的。开拓什么?开拓一种境界。文艺的道路是需要开拓者的。比如说印象派,1875年,像德加、马奈、莫奈、毕沙罗、图鲁斯·劳特雷克,像塞尚、梵高那么一帮年轻人,一起把太阳抬到绘画里面来,这是一个开拓。
一样的道理,崔健让中国有了“摇滚音乐”,王朔让中国有了年轻的舒展。不叫苦,不哼哼,把今天的年轻的社会关系、情感抖搂出来。教一切人,包括老人如何看今天的世界,今天的底层,为新世界欢欣。开拓所向披靡的幽默强势, 你没有头脑和眼睛吗?怎能叫他“痞子文学”?他们从中世纪一样保守的文化禁锢中冲出来,从政治高压里面冲出来。可能他们很难让人一下子理解。需要时间,有了时间,很多事情就可以被证明。
艺术家,有的道路宽敞一点,有的道路曲折一点,我一直想崔健和王朔的问题。崔健来过我这里,王朔我不认识,王朔有一个很难听的称号:“痞子文学”。有的是官方这么说他,有的是同行这么说。没关系。有没有第二个人,全北京市的书摊都卖他的书?狄更斯当年写小说,不是一本一本地写出来,他是一天写几页,由货郎带着走乡串市去卖,人们读狄更斯的小说,货郎一次来买几页,下次来下次再买,这就是狄更斯当年的读者。我一直喜欢狄更斯在他的小说《双城记》中的题辞:“这是一个光明的时代,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这不是小事。崔健和王朔出来的时候我们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精神和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在给别人开辟道路,他自己可能因为某种情况,闪避在另外一边,但道路开辟出来了。崔健是不朽的,他一定还有辉煌的未来,王朔更是这样。很多人把他们看得很普通。他们是思想者。他们可不是仅仅在音乐或文学行当混日子的人,绝对不能小看他们。当然他们也不能小看了自己。但是作为一个读者,作为一个音乐欣赏者,我感谢他们。真正优秀的艺术不是随便就可以否掉、贬低的。欣赏艺术的人也要有欣赏的人格,社会对待艺术不能像奴隶主对待奴隶一样。
青年时代的黄永玉和张梅溪。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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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1924年8月9日-),男,土家族,湖南凤凰人,中国著名画家。
夏榆:作家、文化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我的独立消失在雾中》《黑暗纪》;随笔集《黑暗的声音》《白天遇见黑暗》等。获《人民文学》散文奖、新浪潮奖、中国报人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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