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晶:我与学生在考卷上的博弈,一个大学教授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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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独到的见解,就是要求考生通过对问题的深入探究,拿出自己有分量的东西。
由大学生考场作弊、坠楼自杀事件所想到的
2020年6月6日,中北大学一名大二学生因考试作弊被监考老师没收试卷,离开考场不久,坠楼自杀身亡。一段时间,这一事件成为网上热议的话题,讨论的内容大都集中在监考老师和学校是否应该对学生之死承担一定责任、大学生承受的心理压力、学生家长平时对孩子的关注度等问题上。一旦有新的事件更能吸引人们的眼球,这个话题也就淡去,不再被注意。
我觉得,这一事件还应该引发我们作更深层次的思考:大学生考试作弊,为什么屡禁不止,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怎样才能杜绝或大大减少考试作弊现象,不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我认为,大学生考试作弊屡禁不止的主要原因,是现行考试制度和方式有问题,必须作根本改变。
每逢期末考试,学校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会被派去监考。我在考场监考时,总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受:我和学生之间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对立了,像猫和鼠一样。所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推掉这个差事。不过有的老师乐于接手此事,因为算工作量,有钱拿。
由于不满现有的考试制度和方式,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作了一些改革的尝试。我教的是社会学专业的学生,给他们开的课有中国社会思想史和西方社会思想史,是必修课、专业基础课,学校对这样的课程在试卷的设计和审核上有很严格的要求,例如必须闭卷、必须有AB卷、必须按照一定的格式出题;这种格式是必须有填空题、辨别对错题、单选题、多选题、简答题、论述题等等,且各占一定比例。
我提出这两门课可否采用开卷的方式考试,而且出题不按固定格式,就是出个题目让学生做文章。我的要求被学院管教务的批准了,试卷报到学校审核部门,也获得通过,大概因为我是教授,又是学校作为学科带头人引进的,所以给予特殊待遇。
实际上这就是要学生写一篇论文,而且题目在很早之前就告诉学生了,他们可以去查阅各种资料,而且都可以带到考场去;如果学生早作准备,甚至可以把已经写好的论文带到考场,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把稿子的内容抄写到试卷纸上而已。
一次中国社会思想史考试,我出的题目是,“试对儒家的德治和法家的法治作一比较,谈谈你的看法。”参加考试的学生有两个班,阅卷下来,只有两份试卷被评为“优”(90分以上),而评为“良好”(80-89分)的大约不到20%,其余皆为“一般”(70-79分)和“及格”(60-69分),而不及格的很少。
我觉得这大致符合考生的实际学习情况。例如,被评为优秀的试卷,要求掌握的基础资料翔实,说理充分透彻,论证严谨细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特别是最后那一条:有独到的见解,就是要求考生通过对问题的深入探究,能拿出自己的有分量的东西。
这两份被评为优秀的试卷,其实观点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正好相反。一份的观点跟我在讲课时阐发的大致相似,但并不是转述我的观点,而是在看了许多相关资料的基础上,认真分析,完全独立地得出有很分量的结论。该试卷达到的学术深度,恐怕有的硕士论文也难以企及。
另一份的观点是,在该考生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法家,说到底,法家不过是儒家的一个分支而已;他是在这一观点的基础上对德治和法治作了比较。我并不认同这一观点,但该考生也看了许多相关资料,通过认真分析,完全独立地得出这一结论,自成一家之言,在学术上也是很有深度的,因此我也给了优秀。换言之,我评分的标准不是看其是否跟我的学术观点一致,而是以考卷所达到的学术深度和独创性为评判的依据。
可能会有读者朋友提出疑问:你这种方式就可以杜绝学生作弊了吗?例如,学生可能会找一些与考题相关的书和文章,照抄里面的内容,你能够禁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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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我无法禁止学生这样做,但我可以通过评分,给这样做的学生以惩戒。也就是说,如果试卷中照抄他人的东西(包括老师的讲义或教材)达到一定比例,就会被判为不及格。这种照抄,无论是以引用的方式,还是什么也不注明,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都算,不过对前者的惩戒可以轻一些。这样一来,作弊的学生就会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发现,以这种方式是无法通过考试的。
实际上,他们想抄也很难,因为这两门课都没有用教材,我讲课是自编讲义,而且只是在课堂上讲,并没有把讲义发给他们;而且我只是分别讲了儒家的德治思想和法家的法治思想,并没有专门对两者作比较方面的解说。因此,学生要想按照我的讲义来解答试题,他不可能是完全照着抄的,他必须在理解了我的意思的基础上,通过他自己的一些思考,才能跟试卷中的问题对得上来,不会是完全照搬我的东西。
那么,如果学生去照搬其它著作和文章中的东西,又不注明出处,那怎么办呢?这就要看任课老师的功力了。如果老师为了讲跟试题相关的课程,在备课时所涉及的基础资料还没有学生可能涉猎的多,他就无法采用这种考试方式,因为在跟考生的博弈中他并不占有绝对优势。
不过就我的经验而言,如果学生在备考时涉猎的东西比老师还多,他多半不会是为了照抄,而是真的对问题有了兴趣,想自己独立来解决,那些资料不过是作些参考而已。
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种考试方式与其说是考学生,还不如说是考老师自己。如果老师自己当年学习时,也是习惯了有标准答案的试题,习惯了背下教材中的相关内容来应付考试,他就不可能以这种全新的方式来考核学生。
因此,这里涉及的不仅仅是考试的方式问题,更深层次的东西是教学方式的改革。我在讲授这两门课程时,作了一系列新的尝试。
首先,在讲课前,要求学生预习要讲的内容,将自己的体会和问题写在纸条上,放在讲台上,我在讲课时必须对这些纸条作出回应。后来为了让我浏览这些体会和问题的时间更充裕一些,我还把自己的电子邮箱告诉学生,让他们最迟在上课的前一天把这些东西发到邮箱里。
其次,我讲课时,要求学生对我讲的东西提问题,最好是指出我讲得不清楚甚至错误的地方;学生可以随时打断我的讲课,提出问题。对于学生的提问,我必须即时作出回答,学生还可反复提问。
最后,我还尝试组织学生讲课。几个学生分别讲几个主题,他同组的学生评论并提出问题,讲课的学生必须作答。最后由我来总结整个教学过程和评判教学活动的参与者,包括讲课者和提问、评论者。
我告诉学生,他们的这些活动都是要计入平时成绩的:次数越多、质量越高,计入的分数就越高,而平时成绩要占总成绩相当大的比例,以此来调动他们主动学习的积极性。
这样,学生在面临这种新的考试方式时就不会感到突然,能够适应,因为平时他们就是这样被要求的。而且平时考核和期末考试结合起来,可以更真实地考查出学生的学习情况。例如,某个学生平时从未有过或极少有老师要求的预习提问、课堂提问、自己讲课等活动,但期末考试的试卷上却写出了学术价值很高的文章,他照抄的概率就很大,我就得十分仔细地去核查,以免被他蒙混过关。
老师这样做,工作量当然比那种照本宣科的做法要大得多,但学生学习的效果应该是截然不同的。我觉得多花些时间和精力是值得的。采用这种新教学方式的前提是,授课教师本人必须对讲授的内容有深层次的探索,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之言,而不是拾他人的牙慧,哪怕这个他人是学术大咖。这样一来,教师的教学和科研工作很自然地融合在一起了,他讲授的必须是自己研究的成果。这也很好地解决了教师在教学和科研活动中时间、精力方面的冲突和矛盾。
上面说的成绩获得优秀的两个学生中的一个,对于这两门课是真正的爱好,对于我的教学方式也是真正的认可甚至推崇。我在其它专业的学生那里还开有两门课: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它们跟上述的那两门课有部分重合的内容,但形而上的东西更浓。
我讲课时,这个学生就去旁听,一堂课都不拉下。其实旁听是没有学分的,但他并不是冲这个来的。他就是喜欢这些课的内容,喜欢我讲课的方式。在课堂上,他经常提问,我作答,他这个旁听者倒成了主角。课后这个专业的学生对我说:“老师,那个旁听的学生太厉害了,他提的问题和您的回答,我们根本听不懂!”
这个学生毕业后考入北大社会学系读硕士,后来又硕博连读。去北大后,他在信中告诉我,刚去时,同班那些北大本校考上来的同学,有些瞧不起他这样从外校考进来的,说你们恐怕不习惯我们这种以讨论为主的教学方式。他说,听了这话他觉得好笑,他们不知道他本科4年都是在这样的教学氛围中度过的,早就习惯了。很快他就在班上脱颖而出,被推为课代表,负责安排学术讲座方面的事情。
比他低几届的学生中有一个情况跟他类似,也是班上学得最好的,毕业时考上某大学硕士生,后来又读博士。去后不久,他也给我写了信,下面是信的内容。(信中他读研的大学以“某某”、“某“代名。)
“我现在已经在某某大学社会学系安顿下来了,已基本适应了这里的学习和生活。越是迈入学习轨道的时候,我就越是回想以前老师上课讲的东西。我现在是极其庆幸自己当初认真地听从了老师您的教诲,没有打折扣地跟着老师做了精彩的思维训练。”
“很多事情都被老师‘不幸’言中了,我在这里学习适应得很好,我像和老师在一起时那样提问题,别人都会惊讶我为何会那样提问题,可是在我看来我只是很正常地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而已。每次上课,我都提出了很多问题,甚至会刁难到老师。同学们都认为没有我的课就不精彩。老师说,研究生学习主要是以讨论为主,而他们不知道我在本科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于这种学习方式。”
“现在想来,老师当初的教学方式实在对我思维和学习产生了非常大的提升。老师在大一的时候就让我们学生自己讲课,然后说最重要的不是复述作者的观点,而是提出自己的观点,哪怕很小,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思路。而现在我们班大部分课都是这样要求的,我在大一就习惯的学习方式,班上那些某大本校的学生,在我看来都做得不是非常合格。”
“再有,就是读原著。不看原著不发表论点,这是学术严谨的第一步。我受益匪浅。”
“怀疑一切,我上课的时候对老师也不放过,老师在阐述完自己的观点的时候现在已经习惯地向我这边看,然后同学们讲完之后,老师也会第一个示意我问我有没有问题。我现在的导师送我一本他的书,我看完之后就给他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我的导师可能都没想到我真的会‘雅正’一番,他对我的读书习惯很满意,也勉励我继续这种读书精神。其实,在我看来,读书就要思考,这再正常不过了。”
“老师对我的教益上不止于此。老师肯定也大致可以预见,我就不多说了,说这些也只是印证老师以前的判断。”
这个学生写信的时间是2009年 11月。我的另一个学生看了上面的邮件后,深有感慨,也写信给我。这个学生要早两届毕业,被保送到某某大学读研,后来又考上另一所大学的博士生,也是班上学得最好的。下面是信的内容。(信中涉及到学校用“某某”、“某”代名,涉及到人名用化名。)
“黄老师,看了您和顽石的邮件,很感慨!能在本科时候遇到老师您,实在是非常幸运!某大这边,似乎是不鼓励讨论和发问的。学生之间几乎没有交流,老师之间也是如此。研一时候课堂上听同学报告,很小心地问了个问题,结果报告人哑然难以下台,让我内疚整整一学期。今年六月份听博士答辩,其间开放讨论30分钟。
因为一个博士姐姐的论文里谈到村庙,我很好奇,于是咨询了下。结果刚坐下,立即有师兄过来叮嘱我‘千万不要追问了,他们很紧张’,于是我就继续内疚……某某大学的总体情况,应比某大好些。但顽石既然用了被老师‘不幸’言中,说明他也比较出了差异了。不是学校不够好,实在是如您那样的老师太少了!所以,从做学生的角度,我还是很自私地巴望老师能继续教学。“
这个学生之所以说希望我能继续教学,是因为这时我已经退休了。
这些学生在他们继续求学过程中反馈的信息,证实了我的教学改革的尝试是有效果的。看到他们因受教于我而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顺畅一些,我十分欣慰,也有一种成就感。当然,他们能成为各自领域中的佼佼者,主要是由于他们自己的天分和勤奋,而我能做的,不过是激发起他们内在的创造精神和独立思考的能力而已。
采用我这种教学和考试方式,是不会有学生在考场作弊的(要作弊者在进考场前就已经作了),当然更不会有因考场作弊而自杀。我这样说,并不是认为所有的考试都应该开卷,或者都应该做论文。
问题不在这里,这只是形式;关键在于考试的内容,在于明确考学生的什么。应该考学生分析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考他们的创新精神和创造能力,而不是去考他们死记硬背的能力。
如果能够按照这样的原则去设计试卷,即使是闭卷考试,即使是标准化试题,学生作弊的可能性也会越来越小,因为他夹带那些死记硬背的东西进考场,根本就用不上。反过来说,学生考试作弊之风越是盛行,就越是说明考试的内容还是那些靠死记硬背就能获得高分的东西,因为作弊学生夹带进考场的东西很有效用。
要杜绝或大大减少学生考试作弊事件的发生,就要从根本上改变考试制度和方式,首先要明确考试的目的和原则,而这又是跟整个教学制度和方式的改革联系在一起的。这并不是很容易做的事,但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悲剧不在他们身上重演,这又是我们必须去做的大事。
~the end~
黄忠晶,江南大学教授、研究员。研究方向:哲学、社会学、文学、思想史、萨特、人物传记等。出版各类著作30余部。个人微信公众号:“由心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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