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射雕英雄传》剧照 图源网络
寂寞的不只是黄蓉，金庸先生的笔下的女性大多如此
文/刺猬“古灵精怪”这个词，就像一个美丽的花环，只有戴在她的头上，才感觉浑然天成。金庸先生给了她聪明绝顶的才情，清丽无双的容颜，还给了她一个情深意重的郭靖，爱情美满，婚姻幸福，在他笔下诸多女子中，她是最圆满的一个。 如果没有《神雕侠侣》，如果只活在《射雕英雄传》里，她无疑是江湖世界里最美好的女子。但金庸先生，却在《神雕侠侣》中，将她婚姻中的罅隙和寂寞展示给我们看，如此聪明能干的女子，也会在婚姻的消磨中变得俗不可耐，可惜。曹雪芹先生喜欢天真烂漫的少女，并不那么欣赏成熟精明的女人。在《红楼梦》里，他借用贾宝玉的口气，抒发了对不同年龄女性的评价。且看：“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子；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曹雪芹先生这“人老珠黄”的总结，是对多少年华老去的女人的打击啊。 金庸先生，似乎也是如此。在《射雕英雄传》里，他写黄蓉“年幼娇美，言行又俏皮可喜。”在《神雕侠侣》里，黄蓉就成了“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
少女黄蓉的“俏皮可喜”和少妇黄蓉的“刁钻古怪”，金庸先生的喜恶泾渭分明。这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猛然看到，真是让人好不习惯，不像是一个人的手笔。 黄蓉有多美？在《射雕英雄传》中，金庸先生通过其他人的视角，反复对她的美进行渲染。郭靖眼中的黄蓉，美得如梦似幻。“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背，全身白衣，头发上束了条金色细带，白雪映照下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比，笑面迎人，容色绝丽。”
“想不到厅外竟是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这是梁子翁眼中的黄蓉。在欧阳克这个好色之徒的视线里，黄蓉极具诱惑力:“但见她秋波流转，娇腮欲晕，虽年齿尚稚，实是生平从所未见的绝色，自己的众姬相比之下直如粪土，当她与诸人比武之时，早已神魂飘荡，这时听她温颜软语，更是心痒骨软，说不出话来。”即使在朱聪看来，黄蓉也是“明艳无俦，生平未见。”
在《射雕英雄传》里，黄蓉是绝色。到了《神雕侠侣》里，黄蓉就只是秀色了。“那女的看来不到三十岁，容貌秀丽，一双眼睛灵活之极，在少年身上转了几眼。”这是杨过眼中的黄蓉，也是婚后黄蓉第一次出现的场景。从绝色到秀色，黄蓉的美已经褪色。 年少时读武侠，只在故事里打转，并没有注意到文章中这些细节。中年时重读，竟发现许多曲径通幽之处，而且，也深深感觉到了黄蓉的寂寞。或者说，黄蓉的寂寞，从她童年时，就已经如影随形了。“那知两人言谈投机，一见如故，郭靖竟解衣、送金、赠马，关切备至。她正凄苦寂寞，蒙他如此坦诚相待，正是雪中送炭，心中感激，两人结为知交。”这是书中描写他们两个初次结识的文字。“凄苦寂寞”，这四个字，就是黄蓉遇到郭靖前的心态。她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父亲性格怪异不苟言笑，桃花岛上虽有几名哑仆婢女，但黄药师却不许她们随便说话，否则重责。她在桃花岛上的童年，孤苦寂寞，与世隔绝，没见过什么男子。后来她负气离岛，遇到郭靖，他憨厚淳朴，对她言听计从，这样的男子让她有了安全感，她对郭靖的爱，是久旱逢甘霖的炽热。黄蓉创造了一个非常浪漫的氛围，要以女儿身与郭靖相见。飘飘白雪中，她荡舟前来，白衣金带，笑靥生春，犹如仙女一般。她邀郭靖喝酒赏雪，唱辛弃疾的词来言情明志，这样一份清雅的艺术情趣，可惜，郭靖委实是不懂的。
“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于词义全然不解，但清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一番缠绵温存的光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只是常常想到王处一的伤势，在心中将歌声打了岔。”这个时候，我想黄蓉是寂寞的。两人一起游玩，黄蓉指着渔舟道：“烟波浩淼，一竿独钓，真像是一幅水墨山水一般。”郭靖问道：“什么叫水墨山水？”黄蓉道：“那便是只用黑墨，不着颜色的图画。”郭靖放眼但见山青水绿，天蓝云苍，夕阳橙黄，晚霞桃红，就只没黑墨般的颜色，摇了摇头。如果黄蓉所描绘的水墨山水，郭靖能够懂得，并一起陶醉其中，我想，两个人在一起的情感交流，会更加心心相印，可惜。 她用一手好菜，故意吸引洪七公给郭靖教降龙十八掌。每道菜色香味俱佳，而且都有典故和精巧心思，让七公垂涎欲滴，深以为憾。但郭靖丝毫品尝不出饭菜的好坏。“郭靖却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坏，他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黄蓉抿嘴轻笑。”这个时候，我想黄蓉是寂寞的。“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说道：“靖哥哥，我懂啦，她跟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小燕儿罢啦。”黄蓉打量着华筝，内心是自知的，觉得郭靖更适合华筝这种简单舒朗的女子。
明知道会寂寞，但郭靖这种厚实的男人，没有任何心眼，所有的心思都露于言表，还有他一心一意的深情，对缺乏安全感长期孤寂的她来说，是最佳选择。在《射雕英雄传》中，“两人手拉着手，默默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但纵然一言不发，两心相通，相互早知对方心意。”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华山论剑之后，小夫妻归隐桃花岛，从此过上幸福的日子，该有多好。偏偏还有《神雕侠侣》，将美好的童话故事打碎了，将他们婚姻里非常细碎的生活真相展示给我们看：婚后的郭靖侠肝义胆，成为威名远扬的“北侠”。婚后的黄蓉娇纵郭芙，猜忌杨过，变成小肚鸡肠的“郭夫人”。 六神磊磊在他的《大黄蓉的一天有多难》里，给出了他的解读。他选取了黄蓉婚后生活的一天，也就是举行襄阳英雄大会的十月廿四，在这一天里，郭靖只稳坐在台下做他的郭大侠，黄蓉先是上台做大会主持人，下台后时时察看是否有面生之人混进场来，发现郭襄不在，跑去安抚她，又回到大会现场宣布歼灭蒙古大军两千人的好消息，处理完霍都，让女婿顺利当上丐帮帮主，半夜又去坐在郭襄身边，给她讲杨过身世，看着女儿睡去才回到自己房间歇息。六神得出结论：“可是黄蓉选择了更强悍的人生，在无数角色中齐头并进，不停地切换来去。谁让她有才呢？谁让她担子重大，偏偏还有能力摆平搞掂呢？她其实已不稀罕我们说她可爱了。” 原来在六神眼里，这就是黄蓉的强悍人生：成为郭靖的最佳助攻，帮助他一步步登上人生巅峰，也就实现了自我价值。这一点，在金庸先生的小说里，也是最常见的设定。
黄蓉就像个工具人，所有的机智谋略都为郭靖准备，她整个的生活，围绕着他打转：帮他挡铁砂掌，在密室为他疗伤，帮他习得降龙十八掌，得到九阴真经，帮他解读武穆遗书，助他打败金军，帮他报父仇，带着丐帮帮他守襄阳，和他一起战死沙场。 这些当然都是很好的。可是，黄蓉自己的人生情趣呢，为什么再也没有了雪中荡舟的雅兴？为什么再也没有了巧手做菜的心思？没有了琴棋书画，没有了奇门遁甲。要知道，黄蓉本人并不喜欢练武，她的生活雅趣并不在江湖。我觉得其实婚后，黄蓉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郭夫人。金庸先生写活了少女黄蓉，却写死了少妇黄蓉。对此，我好不甘心。不只是黄蓉，金庸先生的作品中，生动鲜活的女性形象大多出现在少女时期，婚后生活则孤寂灰暗，结局惨淡。 《天龙八部》里段正淳的女人们，一生只为争宠，从来没有开心过。《笑傲江湖》里宁中则剑法高超，性情刚烈，可惜嫁给岳不群，一直郁郁寡欢。她的女儿岳灵珊嫁给林平之，错付了真情，最终母女都惨烈死去。《书剑恩仇录》的香香公主，在宝月楼憔悴愁怨，香消玉殒。《连城诀》里的戚芳，为救狄云，死于奸狭的丈夫万圭之手。
《神雕侠侣》里的裘千尺，被丈夫所害，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怨妇。《射雕英雄传》里的瑛姑，怀着血海深仇，又得不到情郎，苦了大半辈子。《雪山飞狐》的南兰，离开年幼的女儿和苗人凤，跟随田归农私奔，一直忧伤追悔。《鹿鼎记》里韦小宝的那八房夫人，会过得幸福吗？ 穆念慈、梅超风、殷素素、纪晓芙、韩小莹、胡夫人、叶二娘、包惜弱......都是为夫君毅然赴死，固然刚烈，固然情深，可我总觉得这种刚烈太过轻率。男人死了，女人为什么不能独自活下去，为什么非得生死相随？一个女性，她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别的身份。即使别的身份都失去，至少还有自己，还可以继续自己的人生志向，不是只有赴死这条路可走。公孙绿萼、阿紫、凌霜华、温仪......多少美好的女性，为情而死。她们的死，难道是应该的吗？还有郭襄、天山童姥、林朝英、李莫愁、王语嫣、霍青桐、周芷若、木婉清、钟灵......为爱伤神的她们，哪一位不让人心疼？爱人死了，大侠们会一起殉情吗？阿朱死了，乔峰身边还有阿紫，继续不离不弃。程灵素死了，胡斐还有袁紫衣、苗若兰，终抱得美人归。冯衡死了，黄药师把那艘打算“殉情”的花船年年油漆，却从不见他驾船出海。
很欣赏《白马啸西风》里李文秀的个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但她也在为情所伤。还有《倚天屠龙记》里的赵敏：“可是我偏要勉强。”，多么霸气!可对着优柔寡断、四处留情的张无忌，她真的会岁月静好吗？哎，本来只想写黄蓉的寂寞，结果发现金庸笔下的女人，大多寂寞。自古情痴多女子，想到她们，如何不让人惋惜哀叹。
作者简介刺猬：自带软猬甲，不再羡黄蓉。在公众号“思想的鸟巢”，乐得浮生半日闲。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