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是不是还在等我? | 二湘空间
少年回忆录之三少年的你,是不是还在等我?
文/朱子厚
文革第五年,到熊家墩生产大队插队落户的父母,为初中毕业的我订了一个未婚妻。我却坚决同“臭老九”的父母划清界线,拒绝了所有人的劝告,离开了熊家墩。要和同学们一起,响应伟人的号召,去往“广阔天地”。(详见本公众号往期文:少年回忆录之一《十五岁那年,父母为我订了亲》,之二《承诺》。)
(一)
回到武汉,一进家门,就被大姑妈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你这伢,这么大了,还不懂事。留在你爸妈的身边几(多)好,要生得贱,偏要去吃苦受罪。晓得你正处于逆反期,么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你想得也天真太天真了!这上山下乡已两年多了,你哥也在农村,你可以去打听打听那些知青的情况……你要是还固执己见,我就再也不管你了!”祖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老二啊,听说松滋那个地方蛮(很)穷,蛮(很)苦。你不能只随你的性子,也要为我们上人(大人)着想。你们兄弟三个,你是你爷爷最疼爱的。你爷爷和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我们么样(怎么)活啊!”我一言不发,上次在熊家墩,我的话伤了父母的心。这次,我不忍心再让其他亲人难受,但是,去最艰苦地方的决心不会动摇。
我将家里的户口簿和购粮本偷了出来,到派出所去下了户口。走的哪一天,我刚好十五岁半。
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生活,许许多多亲历者都有非常真实、全面、生动的记述。这些人中,不乏著名的作家、学者和社会名流,我就不在此赘言。
艰苦的农村生活,让体弱无力的我痛苦万分,度日如年。多少次,我都想到了离开熊家墩时,四旺对我说过的话。多少次,我都在梦中回到了父母、同年岈,同年妈的身边。可我是个男人,自己酿下的恶果,必须自己咽下去。再说我现在骨瘦如柴,面色如土,亲人见了只会痛心难过,忧心忡忡。所以,我不能太自私!下放后的第一年过年,我以与贫下中农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为借口,没有回武汉,更不会去熊家墩。
大姑妈说得对,我们想法确实太天真,太单纯了!农村干部对知青并非是一视同仁的。干部的子弟和有亲戚熟人关系的,刚下几天,就可以去广播站当播音,去宣传队搞文艺,去大队部做文书,且优先提干,参军,上大学。而始终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普通家庭出身的知青,却得不到这些好机会。我那个,单凭自己的努力而获得贫下中农认可的幻想彻底破灭了。
由于政审和身体原因,招工回城无望。直到一九七三年七月,因“高度近视不适应重体力劳动”,与哪些患心脏病、肺结核、手脚残废、智力低下等病残知青终于“病转”回到了我的故乡——武汉。
同是在这一年,也许是上面对下放的中年知识分子动了恻隐之心,在农村表现好的可以回城了。当时,正值祖父弥留之际,我熊家墩的同年岈到大队、公社反复争取,父亲在年底返城回原学校继续教书。一九七五年,母亲也获准回到武汉。一九七六年的春节,全家人终于团圆。可我敬爱的祖父已在二年前与世长辞,他再也看不到这阖家欢乐的景象了。
在祖父的遗像前,我暗下决心。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上大学,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二)
回城后,我们这些病残生,在街道居委员的组织下,参加政治学习和公益劳动。不久,我被一家集体所有制工厂招为工人。
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宽待和生命力的顽强!我没有被艰难困苦摧毁,二十岁的我竟然长到了一米七二的个子(这可是当时中国男子标准身高)。虽然身体并不那么壮实,但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挺直的鼻梁架上一副眼镜,更增添几分儒雅和文气,得到不少姑娘的喜欢。我和同厂的一个聪颖大气、圆脸爱笑的女孩处朋友了。
一九七六年,哈雷慧星光顾地球,河北唐山大地震,中国国家三大巨头朱德、周恩来、毛泽东相继去世。“四人帮”被打倒,文化大革命的前国家领导人重新执政恢复了高考制度。
一九七七年高考题目难度小,湖北省考试成绩总分160分以上就可以录取,可我害怕政审通不过没有参加。我参加的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二年,高考题目难度和数量都增大了,最低录取分数线是265分。我的总成绩只有260分,五分之差落选了。后悔无济于事,我会加倍努力,继续准备一九七九年的高考。
文革结束后,武昌区委的一个副书记带领一帮人视察。发现我们这一片住宅区房屋太破旧,尤其是在长江大桥引桥上看起来疮痍满目。于是回去研究决定,分期分批盖一些新住宅。我们家成为第一批拆建户。一九七九年六月,承载着几代人的悲欢离合和祖父的音容笑貌的朱家老宅轰然倒下。正好学生放假,我们全家搬到父亲的学校,在空教室里住下,临时过渡。
还有三天,一九七九年全国高考就开考了。去年落榜,今年决不敢懈怠。打算吃完饭,跟往常一样,去小睡一下再起来复习功课。无意中发现,父母神色异常,似乎有什么心事。我就问:“有什么事吗?”母亲说:“等你考完了再说吧。”我坚持:“反正这几天做题也没有多大用,只能抢记一些公式定理。你们不说,我反倒安不下心来。”父亲只好拖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母亲说:“今天上午,虾贵来了。”“虾贵?哪个虾贵?”我赶紧问:“熊家墩的虾贵,你同年岈,同年妈的小姑娘。”“哦!是她呀。”已经淡忘多年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留着两条细短的小辫子,笑嘻嘻的小女孩的面孔。父母刚返城的那段日子,他们与同年岈同年妈还有书信往来。不知什么原因,后来突然就没有熊家墩的任何消息了。
母亲接着说:“这次,熊家墩有两个姑娘到武汉来办嫁妆,虾贵跟她们一起来,是专门来看我们的。发现房子已拆,她从街坊那里打听到我们住在学校,就找过来了。”我问:“她人呢?”母亲答:“说是要赶晚上的车回去。她和那两个姑娘在我们这里吃过午饭,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我不无遗憾又问:“那同年岈,同年妈、还有玉梅姐、四旺,他们怎么样了?”父亲和母亲对视了一下,然后,向我复述了虾贵对他们说的那些。
(三)
——二哥(指我)离开(熊家墩)后,二姐(指四旺)一直都想着他。晚上,她总是拿着二哥送她的夜光像章看。我岈我妈带她去相亲,她总是不满意,她是在等二哥呀!她对我说,二哥向毛主席保证过,他一定会回来的。直到同年岈(指我父亲)、同年妈(指我母亲),都回城了,二姐才明白,二哥不会回(熊家墩)了。二姐年龄一天大一天,找婆家越来越难,岈和妈成天愁眉苦脸,怕二姐嫁不出去。他们劝说二姐、骂二姐都没有用。听说二哥下放农村过得那么苦,饿得偷饭吃,二姐躲在被子里哭。还不停地骂二哥,是大傻子,是死木节疤。得知开始招工农兵大学生的消息,她跑到公社去问大姐(指陈玉梅)的亲戚。回来对我说:“要是二哥在这里就好了,可以推荐他去了。”我问:“你想二哥,为什么不给他写信?”她说:“我的字写得不好咧。文化不高,怕他笑我咧。”那年,二哥回武汉了,二姐高兴了好多天,她说:“这下好了咧,二哥不用受罪了。和家里人在一起,也不会孤单了咧!”
——我岈?我妈?我这就告诉你们。就在同年妈返城的那年热天(夏天),我们家出事了,出大事了!江里发大水,我岈带墩上的人去捞木头,被撞了。幸亏几个人把他救上来。抬回家里,就瘫了,下不了床了。连县里的医院都治不好,要到省城去开刀,得好几千块钱啊!同年岈,同年妈,我们家只有岈是一个强劳力,每年分红只有百、八十元钱。除了平时花费,剩不了多少,哪来那么多钱呀!你们知道,我们陈家是从外乡来的,这里没有一个亲戚。大姐婆家也没有什么积蓄,熊家墩家家户户都不宽裕,想借都借不到啊。
——啊!为什么不告诉你们?是二姐坚决不让。她说,你们家也不容易,有三个儿子,以后娶儿媳妇要花很多的钱。“不要去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不欠我们陈家什么。”二姐同二哥一样犟啊。
——是的,你们说得对,岈的病不治不行啊!我岈就是我们屋里的顶梁柱,岈的病治不好,天就塌了啊!
——同年岈、同年妈,你们不要着急,让我慢慢跟你们说。你们知道江对岸岳阳的李木匠吧?前几年,她那有病的堂客(妻子)死了。他一直都喜欢二姐,想娶她。可他比二姐大二十多岁,他的两个儿子都比二姐大,岈和妈不同意。那天,熊会计来我们家了,她对岈和妈说,救我岈是最大的事!如果李木匠舍得拿出这么多的钱为岈治病,说明他真是个好人。过了几天,二姐同意嫁了。李木匠把钱送去医院。开刀后,岈可以下床了,身体恢复了,就是以后不能干重活了。
——二姐?二姐跟李木匠结婚了。她有两个孩子了,小的刚满月。
——二姐是三年前的春天出嫁的。李木匠找了一架牛车来接二姐,还买了许多浏阳鞭炮。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要想今后的日子红红火火,结婚仪式是要笑要闹的。可二姐那些天,天天都在哭。二姐的两个小姐妹帮二姐打扮好,走出家门。岈对二姐说:“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听话,不要再哭了。”妈说:“你今后就是李家的人了,要懂事,要孝敬他的伢和妈,要对他的儿子好。”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二姐却戴着同年妈送她的围巾,手里紧攥着二哥送的像章坐上牛车。熊家墩的大人小孩都到我们家门前的晒场上送二姐,大家的脸上也跟那天的天色一样阴沉。牛车刚进墩前的草场,就听到“哇”的一声,二姐嚎啕大哭起来……牛车走了很远很远,还能听得见二姐的哭声啊。
……
听到这里,我立刻站了起来,愤怒地对父母大声喝道:“你们……,是你们害了四旺!”母亲赶快解释道:“当初,我们以为,这下半辈子是留在农村了。我们这样做是为你好啊!”我质问:“订婚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父亲略带愠色地对我说:“你先坐下,冷静一下,听我说。我和你妈都很内疚,可你呢,那时像中了邪魔一样,一心要和我们划清界线,远离我们去走你的阳光大道,谁也挡不住啊!要是告诉你真相,你会留下来吗?你会娶四旺为妻吗?这件事难道只是我们的错吗?”我无言以对,缓缓地坐了下去。“那,那你应当早点告诉四旺。”母亲说:“是啊,你走后,我一直都在帮助同年妈为四旺找对象,我托了所有下放的老师……”父亲劝我“你也不要太难过。李木匠虽狡猾,但他对家人都很好,又会赚钱,四旺跟他可能比跟你更适合。”母亲又说:“我们那几年一直跟他们写信,都没有得到回应,还以为他们不愿和我们来往呢?这些事,要不是虾贵今天来,我们也什么都不知道。”父亲说:“明天早上,我和你妈就去邮局,给你同年岈他们寄一些钱去。等你一考完,我们一起去熊家墩看他们,好不好?”……
(四)
晚上,我再也无法平静下来看复习资料了。在熊家墩的那段日子,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一帧帧在眼前掠过。深秋,黄昏的草场缓缓西沉的落日。初春,清晨的村庄朦胧变幻的云雾。青翠的树林中鸟儿婉转的歌唱,碧绿的池塘里青蛙欢快的鼓噪一切,是如此的真切鲜活。朴实诚挚的同年岈,温和可亲的同年妈,善解人意的玉梅姐,乖巧伶俐的小虾贵,还有慈祥庄重的胡爷爷和热忱率直的熊会计,他们是那样的栩栩如生。唯有四旺,好像失去了对她所有的记忆,定格在我脑海里只有一张特写:她用噙着泪水的眼光,哀怨地望着我。
我进出教室,来到操场上,在水泥舞台边的滑梯台阶上坐下。弯弯的钩月挂在无边的天幕上。我抬头仰望,尽管学校大楼一片黑暗,可城市繁密的光亮映射着天空,只能找到几点暗浅的星光。四旺啊,你的那颗星星在哪儿,无论我怎么看,都看不见呀!四望啊!你忠实地遵守着你的诺言,无时无刻的默默关心我,为我忧伤,为我欣喜……我真是后悔!那个夏夜,也该选一颗我的星星。这样就可以知道,你现在在哪儿?过得好不好?此刻,你是在灯下做着女红,还是拥着孩子已经睡了……
四旺啊,我母亲改变了你的名字,却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你不该喜欢上一个幼稚、愚笨、不成熟的男人,不!是男孩。他倔强执拗,一意孤行,而不顾他人。你理解他,关心他,可当你生命中最艰难最需要扶助的时候,他却不在你的身边。
夜已很深了,母亲悄悄走过来,“老二,还是去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上班啊。”我回到教室,在课桌拼成的床上辗转反侧。
突然,我发现我来到了熊家墩前的草场上,看见四旺蹲在枯黄的草丛中。她用手捂着脸在“呜呜”地哭,旁边的地上躺着一只空空的小竹篮。我急忙地问她:“四旺,四旺,怎么啦?你为什么在这里?”可她听不到我讲话,也看不见我。一直在边哭边说:“怎么办呢?一朵地皮都没有了,我二哥没有吃的咧。”一会儿,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恍恍惚惚地,我好像和我的女友正在岳阳楼前游玩。猛一回头,发现四旺在背后看着我们俩。四旺比以前胖了,她一手牵着一个跟她长得一样漂亮的小女孩。我惊喜地问:“四旺,陈四旺,是你吗?”四旺都瞟了一下我身边的女友,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不姓陈咧,我姓李。”说完带着两个孩子飞快地漂走了。我准备追上去,却被女友一把紧紧抓住。……
我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垫在头下的凉席枕头湿透了,我知道那不是汗水浸的。此时,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幽忧的女声,在轻轻吟唱着一首叫《山路》的诗:
(全文完)
朱子厚,湖北省武汉市人,出生于教师世家。下过农村,当过工人,读过大学。二〇一五年从中国工商银行武汉市分行退休,偶尔写一点回忆录。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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