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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与保罗徒步,黄河远上白云间|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4-04-26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保罗在黄河边与牧羊人交谈   罗新摄


与保罗徒步,黄河远上白云间


文/罗新


编者按: 保罗·萨洛佩克是美国著名记者,曾获普利策奖。保罗10年前开启“走出伊甸园”的旅程,重走人类走出非洲之路,埃塞俄比亚出发,终点是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岛。2021年秋,保罗开始中国部分的徒步,云南腾冲出发,2023年底至大连结束。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罗新曾陪他走过四川、陕西等地。本文记录了罗新和保罗在黄河边上的旅程。3月7日,罗新老师和二湘、碎碎有一场直播,欢迎预约。



我最早知道保罗这场惊世骇俗的徒步,是2013年读到美国国家地理学会的一篇报道,那是在他开启“走出伊甸园之旅”计划后不久。当年的《国家地理杂志》发表了他的第一篇长文(以后每年一篇),我又常到NatGeo网站“走出伊甸园”专栏上读他沿途所写至少每月一篇的文章。2016年夏我从北京走到内蒙古正蓝旗(“从大都到上都”),至少部分是为了防止自己半途而废,出发前写了一篇宣言式的小文章,提到古今中外许多榜样,其中就有保罗,我特地写下这样的话:


在我开始计划金莲川之行时,当今最伟大的徒步旅行正在发生。名为“走出伊甸园”(Out of Eden Walk)的这场旷古未有的远足,由两次普利策奖获奖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人Paul Salopek实施。他于2013年1月22日开始其惊世骇俗的步行,到现在已经走了三年半了。他的计划是重走人类走出非洲之路,以7年时间走完21,000英里(33,600公里),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一直走到南美洲南端的火地岛,穿越中东、中亚和中国,进入西伯利亚,再坐船跨越白令海峡,最后自北而南穿行美洲大陆。这几年我一直关注他的网站,也读了他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的3篇纪行文章。我关心的问题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徒步长征之后,他会发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吗?或者,他更多地是会重新认识自己?


深切的基岩河谷   罗新摄


两三周后,当我走在前往金莲川的道路上时,Paul Salopek还在哈萨克斯坦的沙漠草原间踽踽而行。同“走出伊甸园”相比,前往金莲川之旅至多算得庭院里的闲步。我用这个闲步向他致敬。


我2022年7月在广汉见到保罗,聊天中一再地说到他的整个计划时间长度由7年变为15年,甚至会更久。当然,任何跨越时空的宏大计划都会在实践中一再调整,许多无法预见的因素都会造成路线改变和时间延宕。比如,保罗未能如他预期的从中亚进入中国,只好折而向南,进入巴基斯坦和印度,穿越东南亚的缅甸前来中国。可是在缅甸遭遇新冠大疫和政局动荡,进入中国后也常因防疫隔离耽搁行程。这些曲折与折腾,固然使他认识了更大世界、见证了更多历史,但也生发更多的不确定。一方面真正实践了他倡导的慢新闻,另一方面也给他的人生带来诸多问题。


保罗说,时间拉长,首先对他妻子安娜是不公平的。安娜是格鲁吉亚人,记者,纪录片制作者,工作很忙,还是每年抽时间陪保罗走几程,这是十年来他们相聚的主要方式。2022年7月下旬,我跟着保罗和李惠普参观微雨中的都江堰,在二王庙见到院角一棵挂满许愿签牌的低矮古树,人们从旁边小店买一块红绸悬系的空白木签牌,在上面写下心愿,再集中挂到树上。保罗也买了一块,写上一句话,挂到许愿树上。我一看,牌子上写着:Ana, I wish you were here.


万水千山走遍,归来仍是少年。保罗年少时曾骑着骡子翻越墨西哥的高山,青年的他曾在印度洋风暴里屹立船头,中年的他曾在各种不幸的战场上采访,在非洲草原上与狮子对视。现在,年过花甲依然强健如昔的他,正在深夜黄河边的帐篷里,记录他在黄土高原的行走和采访。也许,他也在重温早晨听到的那位80多岁的民间艺术家所唱的清涧道情吧。


无定河流入黄河的河口地带   罗新摄


夜深风静,虽在深沉的梦里,也听得见遥遥飘来的黄河水声,还有偶尔扑扇着翅膀咯咯咯飞过的野鸡。早晨醒来,钻出帐篷,太阳还遮掩在东山之东,天光已然大亮。立峰、看看和罗莹正在准备热茶和面包,保罗已收起帐篷和背包,坐在地上写笔记。我赶紧收拾帐篷睡袋等物,四肢并用,吭吭哧哧,才把伸展开来的一切挤压进各自小小的包装袋,然后去享用早餐。罗莹说,夜里有几个管事的人过来拿手电筒一通乱照,询问一番。其实稍早我和罗莹在黄河边也遇到派出所警察的巡查。无论如何,这里(以及别处)并不是世外桃源,无论在历史上的哪一个时期。保罗可以用他十年的所见所闻证明,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世外桃源。一旦走出伊甸园,就不再有伊甸园。


在寒意仍重的枣林吃过早饭,收拾好背包,把露营设备装到罗莹的车上(只有保罗坚持背着他自己的帐篷和睡袋),我们开始新一天的行走。除了罗莹不得不开车返回沿黄公路,我们都不用再走水泥路了,而是沿着紧贴黄河的沙石路向北。从地图上看,至少可以再走十几公里。晋陕峡谷中的黄河总会在河边留下一部分它在涨水期所携带的泥沙,有时泥沙沉积的面积足够大,形成一片可耕地,以及依附农田的村庄,河口村和下游的王家河村都是这个类型的村子。即使那些泥沙沉积面积较小的地段,也会形成一个长条形的杨柳树林或茂盛的草地,适合放牧牛羊。当然,这样的地段也适合我们走路。不过,有泥沙沉积的一侧通常对应着激烈冲刷的一侧,而黄河在峡谷中摇摇摆摆,泥沙沉积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又在西,这就决定了两岸都不存在连续的泥沙沉积,意味着峡谷底层不可能有连续紧贴黄河的小路,走着走着就会遇到悬崖。我们今天之所以能够连续走十几公里,是因为有挖矿的公司在西岸悬崖上开了一条可以走卡车的简易路。沿途看到两岸较大的泥沙沉积地段,往往深受采沙行为的破坏,河岸闲置的小型铁船,都是采沙船。在基建和房地产快速发展时期,细沙作为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成为重要的商业物资。我读过环保人士的报告,称近年来中国大小河流无不遭遇采沙危机,采沙早已成为最严重的环境问题之一。现在我们亲眼看到,就连号称母亲河的黄河,亦难逃如此命运。


冬末春初的黄河安静又干净   罗新摄


走了一个来小时,太阳高高升起,河谷迅速暖和起来。在河滩地遇到一个五六十岁的男子,上身蓝色运动绒衣外套着驼色西装,下面是迷彩军裤,靠在树下,没啥事的样子。一问,说是放羊的。放羊,咋不见羊呢?指指西侧的山坡,都在山上呢。大家跟他聊起来,保罗通过立峰和看看的翻译对放羊人做了一番采访,问题集中于数十年来降雨降雪的变化、生活生产和黄河水位汛期相关的情况等。


我喜欢看保罗做采访,他的确很善于提问。2022年在江油青莲镇的李白故里,保罗采访那位号称崇拜李白而改名李百的诗人兼书法家,我和杨潇给他当翻译,眼看他一句句慢慢问出了流浪于内地的李百作为东北下岗工人的时代和社会背景,而不像我之前查到的那么多新闻报道那样,无一例外地停留在李百对古诗的热爱和对李白的崇拜上。一般来说,保罗不大纠缠于特定的社会文化与历史,而偏向各地各人群共有的时代问题,比如经济和技术发展带来的传统流失,旧的生活和生产方式在新时代的明显改变,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观察到的气候变化及其影响,等等。保罗向放羊人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黄河上还有没有从前那种摆渡船?有呢,放羊人说,不多了,还有几个地方有,不过都是机动船了。告别放羊人之后,保罗说,我们离开陕西去山西,不走现代公路大桥,而要找一个老渡口,坐船过黄河。


再走两三个小时,我们在一个窑洞式的破旧小庙前休息。窑洞内大概只有5平方米,南北向,门外一个同样只有5平米的小院子,石砌的院墙已坍落大半,正适合我们小憩。庙门西侧一个石碑,碑身表层大部分都已剥落,碑额刻的是“名垂不朽”,感觉是清代或民国时期的,大概是功德碑,为表彰出资修庙者而立。庙内正北供奉泥塑彩饰的三尊神,主神是两侧小神的三倍大,头戴黄盔,肩披黄巾,身着蓝色铠甲,圆目怒睁,双手置于膝上。东侧小神猛一看有点像印度教的象鼻神,细看应该是一个鸟神,身有两翼,长长的鸟喙容易被看成象鼻。西侧的小神面部近似主神,肌肉裸露,只在腰间系一条黄布条。从风格和色彩看,这三尊神大概是在1980年代或稍后塑造的。


保罗与徒步伙伴在黄河岸边的露营地合影   罗新摄


非常有意思的是,石砌窑洞的东西两壁都有壁画,虽然大半脱落,看得出与泥塑三神制作于同一时期,而东壁壁画上一个在云中踏步向前的人身鸟首形象,应该与三神中的鸟形小神有关,不同的是他肩抗铁锤,手持铁凿,腰缠黄色布条,似是一个工匠。西侧壁画保存了底部,可见河水滔滔,水上云雾缭绕,而一众细小的人物都头戴尖顶毡帽,不似汉民。窑洞是石砌的,石壁上敷以黄泥,再刷上石灰,壁画就画在白色石灰上。泥面脱落,漏出好多个层次,从有限的几处出露来看,壁画至少有三层,最下面的一层红彩盎然,中间一层也有红黄两色,迥然不同于最外也是最新一层的以蓝色为主。如果技术和设备足够,在不破坏最外一层壁画的条件下,应该可以看到下面两层壁画,那也许有助于判断小庙的年代。我的初步判断是,这是一所古老的河神庙。从邻近几个县的清代县志上,可以知道黄河沿岸遍布河神庙,我们面前大概是规模较小的一个吧。


保罗在延安附近帮助农家女   罗新摄


我跟保罗解释这三层壁画的意义:不同时代的人们都在遵循同一个信仰,以各自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想象和不同的色彩,但大体都接续前人,这就是所谓传统,而这个传统现在终于中断了,此即历史学家喜欢关注的连续与断裂。连续不是重复,断裂也不是全新。我们观察社会,通常只看到最外面那一层,不大容易审视或透视时间的深处,特别是难以自觉地寻觅肉眼之外的世界,物理世界之外的世界,比如,人们之前的人们,以及当今之前的当今。保罗自己对此一定深有感触。十年来一步步走过这么多国家、这么多文化、这么多信仰与观念的重叠,他当然知道连续与断裂是如何以千变万化的形态,均匀地存在于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在这个意义上,保罗的行走,不止是跨越巨大的空间,更是蜿蜒于深邃无比的时间中。


黄河水边的行走真是美妙,不过午后不久就走到不能走的地方了,悬崖和激流截断了前路。我们只好折而上山,气喘吁吁地攀爬陡峭的西坡。越往上走,黄土越厚,风也更加清凉。回望谷底的黄河静静如一条淡绿色的布条,对岸的山西却显得比前两天离我们更近。快走回沿黄公路时,我们回头再看一眼谷底细小一缕的黄河,心里说,再见黄河。



真的是再见。因为我们知道,过不多久就会在道路的某一个转弯处,在某一个山头,一再地看见峡谷深处的她。而且,一天、两天或几天之后,我们会再走下峡谷,回到黄河边,在某一个古老的渡口,坐上现代的机动船(可惜不是从前那种羊皮筏),渡过黄河,到对岸的山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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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罗新,北京大学教授,湖北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历史系博士,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中国民族史,代表作为《中古北族名号考》,最新出版《漫长的余生》。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出。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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