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以及如何告别|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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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大事》剧照 图源网络
死亡,善终,以及告别
文/韩水土
电影《人生大事》中,有句台词写得很好:“人生,除死无大事”。
社会发展到今天,死亡属于公共话题,人人皆可讨论。身处现代文明的场域,谈论死亡不可怕,且大有裨益,尤其生活在我们这样一个避讳“死”字的国度,更需要倾听“不吉利”的声音。同时,善终与告别也是我们每个人必将会面临的问题,早或晚的差别。通过文字表达一些个人化的思考,或者说拙见,我想是值当的。
1、死亡,生的最后一站
最近几年,我的身边不时传来某某某去世的消息。每次听闻后,我都满脸的将信将疑,心里不禁为之一震:那谁谁,不是才见过没多久吗?多么可惜!太年轻了!
这些逝去的朋友们,死因多种多样:有惨遭车祸横死马路的,有深夜酗酒暴毙街头的,有患快病(如心脏病)溘然长逝的,也有重度抑郁症跳楼轻生自杀的……总之,人一下子就没了,生命之短暂,死亡之迅捷,好像他们压根儿未曾来过这个世界,记得他们存在过的人恐怕也屈指可数。并且由于事件的突袭性,逝去的与活着的,缺乏时间和机会告别,得知对方需要见见的时候,往往已经天人永隔了,最后一面永远是“上一面”。死神如此决绝,不论逝者是否年轻,也不管他们的生命有没有来得及展开——是否真正活过、爱过、痛苦过、喜悦过。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言不虚,作为事实颇为残酷。快如闪电、不期而至的死亡,源于不可抗力或者属于随机的范畴,同时也有点宿命论的味道,是造物主无情的戏弄。就像这次俄国遭受恐怖袭击,据说已经死了133多人,真是令人悲痛。
俄国民众纪念恐怖袭击中不幸遇难的人
稍稍幸运的是,更多人离开我们的世界是可以预见的,缓慢进行的,他们或患有疾病久治不愈,或年岁已大自然性衰老……不管怎样,这样的逝去拉开了长度,也铺开了轨迹,如同步行在一段下坡路上,区别仅仅在于有的陡峭些,有的缓平些,趋势相同——奔向死亡。留给人们生活的时间为几个月,几年,十几年……多为几十年。
这几十年,人怎么活?春秋时期,季路向孔子询问鬼神事宜,夫子回答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意思是,如果没能把人侍奉好,如何能侍奉好鬼神?季路接着问孔子:那么死呢?死是怎么一回事?夫子又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如果不知道怎么活着,又咋会晓得死?对于二人的对话,从今天的角度解读,表明孔子更注重现世,主张多爱身边的人,多关心活的人,不管来世如何,先把今生过好,此岸永远优先于彼岸。这是古代先哲给我们现代人的启示,当我们谈论死亡的时候,也请不要忘记好好生活。
《人生大事》剧照 图源网络
对于死与生的关系,很多人讲非生即死,乍一听很有道理,人不就是处于两种状态嘛:要么活着,要么死去,人不可能像薛定谔的猫那样,既活着又死去。但从更大的内涵上来讲:生与死并非存在的矛盾,要么活着,要么死去,割裂了二者的同一性。生与死不是对立的,我更愿意认为——生,包含着死与活。死亡是生的最后一站,它是生必然走向的归宿,没有死亡的生是残缺的过程,不完整。人从出生到死亡,有始有终,这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生,在与死神握手言和的那段时间,可以画句号了。
2、善终,死亡的完美句号
人之将死,然而,这个句号怎么画?
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2008年有一部电视剧开播,在当时被评为神剧,直到今天仍然热度不减,广受欢迎——即王志文和左小青领衔主演的《天道》。王志文饰演的丁元英,是知名投资人,私募基金大佬,某一天他父亲突发脑溢血,重度昏迷。父亲生命垂危,送往医院抢救,丁元英兄妹三人坐在一起商量应对之策,却出现分歧。在丁元英看来,如果确定治疗无效,而且平白增添父亲的痛苦,那么选择放弃手术不失为最佳选择。于是丁元英对医生说:“我怎么才能让我的父亲死?”听起来多么“忤逆”,丁元英的大哥与小妹震惊不已,大哥愤懑地说:“我不想让别人戳脊梁骨,说我们不孝顺,砸锅卖铁也要保住爸的最后一口气。”
第二个故事:前些年,我老家一个邻居他的父亲去世了,葬礼比婚礼热闹,风风火火:唢呐,宴席,礼炮,烟花,搭台子唱大戏……真可谓是村里亘古未有的奇观。并且每年忌日,邻居都会专程从外地回来,为逝去的父亲上坟烧纸,烧“电视机”、“智能手机”、“汽车”、“别墅”,乡亲们纷纷夸耀我的邻居是个大孝子。当时年少的我心里十分纳闷儿:老人在世时,我那位邻居抠门至极,也不常回家陪伴,老人最后的生命阶段过着凄苦的独居生活。难道,这就是孝?
读完故事,各位什么感受?
《天道》里,关于为父亲治病,丁元英兄弟二人之争,实际上是一场伦理之战,至今胜负未分:是让父亲没有痛苦的安然死去?还是依靠现代医学使其“苟延残喘”多活几天?哪怕父亲在医治过程中受罪?电视剧也把问题抛给了观众:丁元英是不是冷血忤逆无情?大哥又是真的孝顺吗?“最后一口气”重要吗?病床上的老父亲何以善终?
《天道》剧照 图源网络
对于我的那位邻居,相信很多人看法相同,评价一致:邻居以及我的那些乡亲们,曲解了传统文化里孝的内涵,孔子讲:“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我的邻居未能把老人最后的生命阶段安顿好,主次不分。只顾大张旗鼓埋到地下,这不仅不孝,而且虚伪,是一种可耻的自我感动,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意淫和狂欢。邻居的父亲,只得到了形式上的善终,看似圆满,其实委屈。
一个人何以善终?所谓善终,字面意思可理解为:妥善度过人生的终点,或者说,用一种好的方式度过生命最后的阶段。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多数人生时艰辛,死亦痛苦。像我邻居的老父亲,他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一生,早年活着的岁月穷苦不堪,临死前又茕茕孑立,无人相伴左右。老人家并未得到善终,大概没有人愿意那样度过自己的晚年。
农村很多孤寡老人未能善终,城市养老院里的老人,往往也得不到善终。外科医生阿图·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一书中提出观点:“疗养院有三大瘟疫,即厌倦感、孤独感、无助感。”由于养老院近似军事化管理的方式,刻板,缺乏更深的人性关怀,老人们在养老院过着寂寞的生活。养老院名不符其实,它不是养老,而是“圈老”,老人们不是在世外桃源颐养天年,而是在等死。作家奥利弗·萨克斯说:“在人近黄昏之时,还有生活——有意义的生活,在当时情形下尽可能丰富和充分的生活。”
除了养老院的老人,还有医院里的重症病人,他们也往往未能善终。现代社会,医疗技术的发达使得人们愈发相信:任何病都可以治,从而忘记人终有一死。正如畅销书《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谈论什么》写的那样:“我们陷入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我目睹过重症监护室里的患者,他们浑身插满管子,奄奄一息,犹如万箭穿心,痛苦扭曲了他们的表情。可是,他们的家属仍不愿放弃治疗,相信会有奇迹,也无法接受亲人的离去——这是人之常情。然而,对于绝症,病人们往往只能在医院里等死,即使想回家也面临这样那样的阻挠,如柴田久美子在《善终守护师》写的那样:“这是老人有家回不去的悲哀。”在我看来,不计后果的救治是一种责任,让亲人有尊严的死去,是一种担当。
2016年中国台湾通过《病人自主权利法》,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它让人可以勇敢地与病魔作抗争,也保证了不堪病痛的人放弃治疗的权利,不分懦弱与坚强。我们有句古语:“好死不如赖活着”,然而今非昔比,具体问题当作具体分析,当生命走到必然的终点,“好死”未必不好。
3、最好的告别
米兰·昆德拉在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中写道:“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我们都不擅长告别。”短短二十个字,作家写出了人生在世命运的无常,人类自身的渺小、无力与局促,以及告别前后彼此的不知所措——面对死亡,我们似乎总是马马虎虎,浑浑噩噩,在生与灭的模棱两可中,难以做好应对的准备。直到最后一刻,好像才若有所悟:是啊,相知相爱的家人、恋人和朋友,永远离开了我们的星球,今生今世再不能相遇。这就是杜甫所说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多年前,我叔叔罹患肺癌,经过化疗、放疗等一系列医治手段,病情逐渐稳定。因家庭经济拮据,没多久我婶婶便带他回农村家中修养(等死)。我叔叔从头到尾没有放弃生的希望,为了能够康复,他变成基督徒,日日颂《圣经》,除此之外他尝试中医,保健,迷恋太极,经常快走,钓鱼……总之,他想尽一切办法企图使自己痊愈。某一天我叔叔与世长辞了,无声无息。他自始至终没留下任何遗言,不曾交代身后事,也从未与家人正式告别。对于我叔叔面对死亡的态度,父亲曾对我讲道:“你叔没想到自己会死,不然他怎么没留下一句话?”我叔叔相信自己会死吗?这是个谜,谁也不清楚彼时他如何看待自己的死亡。但叔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一直是我们全家人的遗憾,原本有大把时间和机会告别,我们都错过了。
《人生大事》剧照 图源网络
几年前,曾外祖父仙逝时,我怕年迈的祖母伤心欲绝,于身体不利,想劝慰她一番。没成想祖母并未如我想象那般泪流不止、卧榻不起,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看起来满心欢喜。见我到来,祖母告诉我说:“咦,好,好,真好!”说话间,她双手合十,不停摆动,言语热烈。听罢,一时间我慌乱极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痛大悲?祖母接着对我讲道:“没病没灾,一点罪也没受,俺大(爸)这样走再好不过了!”目睹祖母喜笑颜开的那一刻,我理解了何为真正的老去、死亡。曾外祖父年近百岁,已是高龄,他的离开如同树上结的果子熟了,所谓瓜熟蒂落。
老人家辛苦一生,自此又回归了大地,尘归尘,土归土。两只眼睛闭上前,外曾祖父与亲人们握手低语,我想那是最好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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