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官远俗的风流才俊,怜香惜玉的怡红公子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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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官远俗的风流才俊,怜香惜玉的怡红公子
文/芦苇虹
怡红公子:
你好!
我是《红楼梦》的读者。自《红楼梦》面世以来,可以说天下无人不识君,但人们对你的看法各有不同。多年来,我的看法也多有变化,其中一些感受如鲠在喉,难为外人道,和你说说也许无妨。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刚认识你时,我和你年纪仿佛。现在我小孩已和你一样大了。我常想,你生活在艺术作品的保鲜空间,又有通灵之身,还有那么多烦恼,这让尘网中奔波劳碌的凡胎俗骨们情何以堪?
我是乡下孩子,读《红楼梦》之前,无从想象一个家庭能像贾府那样气派和奢华,从文字中走进大观园,感觉自己就像刘姥姥手里牵着的板儿。
开篇翻过几页,就看到了世俗给你的操行评语——《西江月》判词,戴着判词的有色眼镜去看你,感觉处处符合。恕我直言,当时感觉你除了长得英挺帅气,品行方面实在乏善可陈,说是青少年的反面教材也不为过。家里条件好,怎不用心向学,积极上进呢,很惋惜你“富贵不知乐业”,“于国于家无望”。
我虽是穷孩子,但已从少先队员成长为共青团员,唱着少年先锋队队歌长大,坚信自己“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那时,我正陶醉在新时代的幸福中,“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想告诉每一个生不逢时的人,包括你。
后来,不知怎么,我也不喜欢读书考试了,厌恶那些必考科目。再想到你将被父亲问功课时的紧张,我的额头手心也冷汗涔涔,居然心有戚戚。而你偷看《西厢记》《牡丹亭》等不务正业的行为,和我偷看小说一样,都怀着做贼的心理。慢慢发现,你的品行特点在我和身边很多小伙伴的身上也都有。我不再把你当坏孩子看后,逐渐产生了亲近感,后来竟有找到同党的欣喜。在这个感受发生变化的过程中,我的年代优越感也日渐消退了,觉得彼此彼此。
你可能难以想象,《西厢记》《牡丹亭》那类少儿不宜的书,现在都是文学经典,以普通的鉴赏水平,想如你和林妹妹那样受“淫词艳曲”的“污染”,并非易事。可见文学鉴赏水平不足,“学坏”的门槛也会变高!
但好坏的标准实在让我迷糊,我家有本1975年的书《批判十本坏书》,包括《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现在又用来启蒙幼儿了。《红楼梦》也曾因“有毒”一度被禁,现在高中生又非读不可,听说还是必考点。很想和你探讨一下,究竟“禁”的推广效果更好呢,还是设为必考点更能令人生厌?也建议你看看电影《发条橙》。中学生恋受一直被禁,其实可以恋爱成绩加入中考高考试试。
很多事我都想不明白,找不到可问的人,还不敢乱问,慢慢我也“无故寻愁觅恨”了。大人认为小孩子年幼无知,纯属“为赋新辞强说愁”,我也不知该如何辩驳。记得梁实秋说过,“大概每个人都有过做诗人的一段体验。在‘怨黄莺儿作对,怪粉蝶儿成双’的时节,看花谢也心惊,听猫叫也难过。”他说的是不挺对路?花谢花飞本寻常,因你和林妹妹有别样的感受,才会有葬花之事与葬花之词;你怕画中的美人寂寞,还想着去“望慰”;再如对月长吁,和燕子、鱼儿说话之类,这种心绪除了林妹妹懂,世人难解其中味,便说你“有时似傻如狂”真是简单粗暴。
你有灵心善感的诗人气质,多数时候必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经常“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者,难免“行住坐卧,受诸苦恼”。所以说你“似傻如狂”实为褒扬。当然,以你率直不羁、特立独行的个性,才不会在意褒贬呢,只是我觉得意难平。毕竟不能以一种评价体系,去规范所有人。再说,社会上占主导地位的评价标准,虽自以为是,并不等于永远正确。
如今考大学,《四书》《五经》已非必考科目,但应试教育的本质没变。你因不爱学那些,被贴上“腹内原来草莽”的标签,真正的才华却被漠视。现在不擅长应试的孩子,统称“差生”。每天要被各种方式逼学习,有的家里还装摄像头,就像让你每天都在父亲的眼皮底下生活一样。“骏马能历险,犁田不如牛”,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这不是常识吗?但现在的教育竟然反常识!在单一标准的评判下,无数个如你一样的孩子,简直生无可恋,很多人爱莫能助。
幸好你不是今天的学生。你父亲虽盯着你的学业,但他不常在家。你奶奶、母亲不逼你,你还能和姐妹丫鬟们玩耍。大观园是你解放个性的一块逍遥地,也屏蔽了很多你与官场“浊物”打交道的机会。一直以来,很多人对这些建立人脉的机会求之不得,你却不屑与贾雨村之流接触拜会,还骂他们是国贼禄蠹。果然“此之蜜糖,彼之砒霜”。你那么小这就有这种认知,想必和前世“补天石”的身份有关。
在男尊女卑的价值观下,你说“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听起来惊世骇俗,其实自有其逻辑起点——“好好的⼀个清净洁⽩⼥⼉,也学的钓名沽誉,⼊了国贼禄⿁之流。”你肯定是偏激的,但你有你的片面正确,很多人就喜欢你的爱憎分明。
世人说你“潦倒不通世务”,你分明是先天体质就对“油腻”过敏。要不你见了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怎么如避瘟疫呢?这至今仍被一些人奉为处世箴言。其实,哪个年代,处世哲学都因人而异。哪个年代都有和你相同体质、心理同频的人,终生都学不会油腻。这种人在善于处世者看来,就很不堪,诚如凤姐背后说你一样“出门去干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像傻子”。油腻是混社会必需的润滑剂,缺了它到哪都有各种抵牾,但在另一些人眼里,油腻是另一种不堪,他们坚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你的精神气质里有名士风流,而身处诗礼簪缨之族,那些礼法规训想必常让你有方枘圆凿之感。你不肯随俗流转,也没有主子的威仪和等级秩序观念。兴儿说你“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这种翛然散淡的个性,于人于己都不累。但这种超脱却不时冒犯世俗,让倨傲者和恭顺者常无法理解,更不知所措。现在很多权力崇拜者仍困在身份里,没有让人尊重的资本,还想凸显高人一等,便总装腔作势。而奴性十足的人,看惯了趾高气扬与颐指气使,在你面前进退失据,顿感迷茫。
以你的秉性也许适合与竹林七贤交游,与陶渊明为友。且你们才气也相当。
大观园中你题的匾额和对联,文采斐然,且说得理据充分,尽显文学才华。
你也很懂园林艺术,“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脉香”,读来回甘隽永。当时在场人的赞美可能是恭维,后世人的称誉一定很客观。另外,你写的《芙蓉女儿诔》《姽婳词》等,都情辞深致,也是明证。严羽认为,“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你一定深有体会。
大观园充满诗情画意,与其说为皇妃省亲而建,不如说是你为量身订制。如今宇宙的尽头是考公,如果你当了公务员,可能是另个版本的赵佶和李煜的悲摧。人各有志,还真是天命。你无心仕途经济,也就不为贤相良臣的使命绑架,自由自在地斗草簪花、浅吟低唱,结社作诗,果真是“富贵闲人”。但你又是“无事忙”,读书为官、修齐治平外的“闲事”你都很上心。如想去芦雪庵联句,你忧心会不会雪晴,竟“一夜没好生得睡”。这让梦劳魂想怎样把钱洗干净的人看来,实是病入膏肓。有人爱江山,有人爱美人,生命的重心因人各异。
“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你欣赏、体贴、疼惜那些美丽纯洁、聪明灵秀的女孩们,并非表面,实足用心。和黛玉的知己之爱自不必说,你对其他女孩也情同姐妹般尊重爱护,无分别心。香菱的裙子弄脏了,你想着把袭人的同款裙子换上。你更同情她们的不幸遭遇,有时其本人可能都想不到的,你也代为操心,且忧深虑远。你心疼平儿的身世处境,潸然落泪。你让龄官唱戏被拒,不强人所难也不恼怒,只讪讪地红了脸出来,后知其心属贾蔷,悟出“人物情缘各有分定”。
谁说想给别人撑伞,必得自己淋过雨呢;养尊处优者,也不是都疑惑“何不食肉糜”。鲁迅先生说你“爱博而心劳”,因你在人之上,能视人为人。有人说,诗人是社会的感官,你敏感多思,细腻深情,自然比别人感受的悲欢也都多而强烈。你最先感知了家族命运的走势,那种悲凉、破灭、人生有限的痛苦,已超出个体的负载,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青春的迷茫只是阶段性的生长痛,“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才是人类恒久的命题。在人生的趋舍行止里,性情相近者容易声应气求,也注定要一起去面对和思考这些。
唠叨太多了,如你耐心看到这里,不胜感激之至。
愿君“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
芦苇虹,北漂。谋生谋爱,爱灯火可亲,爱星辰璀璨。读书阅世,记录心绪万千,梳理内心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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