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韩江,有尊严地表达东亚女性的际遇和情感|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韩江的女性文学是什么样的?
文/张莉
为女性文学的成就被世界看到而开心
问:知道韩江获得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您有什么感受?
张莉:非常开心。又一位女作家的优秀作品被看到,她所描绘的世界将会被更多的读者了解,为女性文学的重新被认知而开心。我是在三年前开始读她的作品的,我们的“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团队在2022年和2023年推荐过她的最新作品《白》和《失语者》。读她的作品很感慨,也很有共情,她是深具女性视角、女性声音和女性精神的写作者。和其它韩国女作家不同的是,她有非凡的诗性表达,气质卓然,虽然中间隔着翻译,但仍能感觉到她对诗性的追求,语言内敛、克制,柔弱、低微与强悍、强大两种美学奇妙地糅杂在她的作品里。她的获奖让人重新认识和理解世界文学视域下的女性文学的意义。刚才我看到《收获》公众号为近10年诺奖做的统计,除了国别的多样,男女作家获奖比例是5:5。这个比例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从阿列克谢耶维奇、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路易丝·格丽克到安妮·埃尔诺、韩江,这些获得诺奖的女作家们无一例外都深具女性意识,她们在写作中对各种题材、各种风格的探索,为世界文学带来了不同的女性文学样本,呈现的是多元、丰富的优秀女性文学样态。
用幽微展现强悍的女性力量
问:您觉得韩江的作品有什么鲜明的特色?
张莉:读韩江的作品我想到,她所书写和构建的是深切的女性情感共同体,而不是情绪共同体。她的作品并非凝聚卷起狂风骤雨般的情绪,但却有一种整体的反抗意识和不驯顺。
她笔下的人物是纤弱的,声音低微,却有巨大的爆发力,比如《素食者》里,那位不起眼的妻子的最平静的表达是“我不吃肉”“我不知道”,她用拒绝和成为“植物”的方式,表达她的反抗。这是柔弱平凡女性身上所爆发的力量,令人惊讶。
从个体或者家庭切入,但她所表达的却不仅是个体女性或个体家庭的故事,我们会顺着那位女性看她眼中的世界,窒息、压抑、复杂、芜杂。比如《白》,以一个女性与去世姐姐之间的交流,书写作为韩国女性在华沙的所见。之前在“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的讨论会上,我和同学们曾经讨论过韩江的想象力,她捕捉到“白”这个世界通用的意象,将个人的感触延展到人类历史和世界之中。华沙白色的雾、白色的残骸、白色的蜡烛、母亲白色的奶水、姐姐的白布... ...许许多多白色事物记忆凝结在一起,她用“白色”展现了二战历史和韩国历史之间的关系。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人类共通的情感写照,点亮白色蜡烛,以白色悼念离去的生命与过往。
韩江的想象力也令人惊讶,《白》中,作家使用“白”颜色,凝聚了足够丰富的历史经验和情感过往;在《素食者》中,她笔下的主人公以拒绝吃肉、成为素食者的方式向世界说“不”;《失语者》里,一名中年女性离婚后丧失抚养权,将整个身体关闭、拒绝和世界交流之后,又遇到了生命的转折。《失语者》中,有属于韩江的身体写作,她的身体写作和中国当代文字语境里的惯常理解不一样——她笔下的女性固然以身体反抗或者感触世界,但作品却清醒地告知她的读者,不能只从男女关系里理解女性身体。
许多中国读者对于韩江并不陌生,近几年来她有许多作品被翻译成中文,据我所知,她在中国拥有许多青年读者,包括我们的女性文学好书榜的团队成员,很多都喜爱她的作品。“女性文学工作室”有个“女性历”栏目,我们的团队成员会以摘录作品片断的方式推荐作家,几年来韩江曾被多次推荐,我想,韩江的写作和这个时代、和年轻读者之间有深度的情感连接。
我认为,某种程度上,韩江的作品是连接了东亚女性的际遇、情感的书写,她有别于其他国家的女作家,更能在东亚获得共鸣,她的作品和我们之间的触点特别多,读者读来不陌生。同时,她写出了中国读者所不了解的女性生存,“让看不见的被看见,听不见的被听见”在她的作品里非常明显。韩江的作品书写的是韩国的某一位女性,某一个家庭,某一种夫妻关系、母女关系、姐妹关系,但透过这位韩国女性的生活,我们感受到了人类的某些共通际遇。
有文学尊严的表达女性情感际遇
问:韩江获得诺奖对女性写作有什么意义?
张莉:最近几年韩国女作家的创作在蓬勃发展,但韩江的确在这些女作家中独树一帜。读她的作品,我们总会听到一个女性声音,并不高亢,也不是外在的愤怒,那是低语的、内观的、但又不屈服的声音。她的写作,摆脱了泡沫式情感的堆积,也没有那些宣泄式的表述(这些表述在许多韩国女作家作品里已经形成了一种风格),这也是韩江作品的气质卓然之处。她使我们对何为优秀女性文学作品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
与其他韩国女作家以社会议题书写女性文学不同的是,韩江用强烈的诗性的方式来书写,这是“文学之所以是文学”的核心,也是文学在今天该有的品质与尊严。我的意思是,女性议题固然是韩江作品深受大家喜欢的部分原因,但她并不只以社会议题取胜,更重要的是她作品的文学性、想象力和表现力。其实,获诺奖之前韩江也获过许多奖项,我倾向于认为,这是评委们对她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女性际遇的肯定。
诺奖授奖词中提到“以表彰韩江用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我非常赞同,文学本来就应该是诗性的。《素食者》《失语者》都表达生命的脆弱,但韩江不是用揭露伤口或怒吼的方式表达,她用诗性、低语、有文学尊严的表达女性境遇,这是让人赞赏的地方。我也认为,这是女性文学发展的重要方向,是女性文学标准的新体现。这些年我一直提倡“新女性写作”,其实就是期待更多的作家拿起笔,用文学的方式来表达人类的际遇和女性的际遇。
韩江通过对诗意的捕捉或者意象的捕捉,传达她对这个世界更深层次的理解,这很了不起。很多人觉得女性文学作品是一面镜子,从中照亮我们自己的际遇,这固然是好的。但韩江作品的意义不仅让读者照镜子,她还给予读者理解世界的新角度,不管是《素食者》《白》,还是《失语者》,都会带领读者重新去理解一个人的生存、一个女性的生存、一个女性和世界和历史的关系,她的作品有一种隐喻性,是对人类际遇的隐喻。
将韩江的写作视为女性文学当然是对的,但是,我也想说,即使摆脱性别的火把,即使我们不把韩江放在女性文学发展的脉络里,她的《素食者》等作品也依然是想象力卓异的写作。
“冷空气涌入漆黑的肺部,经由体温加热后呼出白色的水汽。我们的生命,是一种以虚白且清晰的形态散布于虚空的奇迹。”
推荐人:王禄可,中央民族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3级博士研究生
推荐语:《白》是韩国青年女作家韩江的中篇小说,小说以意识流的形式讲述了“我”在华沙旅行的所见所感。华沙残骸与新建共存的景观,无言诉说着二战时期抵抗纳粹又被纳粹摧毁的战争历史。异国的白色残骸使“我”联想到,多年前与“白”有关的往事:出生两小时就死去的姐姐,如果此时此刻也看到这座在摧毁中顽强重建的城市,会有怎样的感悟?于是,“我”将身体与人生借给死去的姐姐,看其所见、闻其所听,思其所感。
华沙的雾、白石残骸、街角的蜡烛;母亲的奶水与骨灰、姐姐出生时的霜雪、包裹姐姐的白布、青春期生长的骨骼;韩国的白鸟,公交车翻车与军队事件后祭奠的白木兰……姐姐与“我”在一个身体与灵魂里的交流与诉说,借由白色物品的意象,将个人成长、人类共同的记忆创伤与对现实政治事件的隐喻勾连起来。
韩江借由“白”将二战历史、韩国现实融入个人叙述,小说的历史反思性、现实隐喻性得以突显。作为生命与历史的幸存者,“活下去”既意味着忍受,也意味着要看到明亮、具有尊严的一面。韩江从一位女性写作者的视角,重新看待暴力与美丽混淆的世界。
“人的身体就是悲伤。它由凹陷的地方、柔软的地方、容易受伤的地方填满。手臂、腋下、胸部、大腿间。这具身体为了拥抱人,为了被别人拥抱而诞生。那个时节过去之前,我至少应该紧紧拥抱你一次。”
推荐人:张馨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21级本科生
推荐语 :《失语者》是韩国作家韩江的最新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女人人生中两度“失语”的心理过程。这个中年女人经历了离婚、丢失工作、丧失抚养权等人生波折,她的身体自动关闭了与外界交流的渠道,以沉默的方式反抗世界加诸的暴力。面对失语的困境,女人企图从陌生语言中找寻解药,她在希腊语课堂上结识了即将失明的男老师,两人同病相怜但一哑一瞎,于是他们形成了独特的身体交流方式——拥抱。
《失语者》从身体残疾的角度,凸显了社会人情和亲密关系中复杂破碎的一面。拨开小说诉诸感官的叙述迷雾,读者能与那些似曾相识的沉默产生深深共鸣——也许,每一个人在人生中的某些时刻都会“失语”,许多煎熬是无声的,语言的空白填满了生活中无法言说的瞬间。韩江在边缘群体身上挖掘着具有普遍性的身心困境,在冷静的叙述下潜藏着炽热的感情。小说用博尔赫斯的遗言“我们中间横亘着刀”开启全篇,向我们展示了拥有敏锐感知力的女性如何与疏离的世界格格不入,语言的表达与跳跃的思维之间如何“横亘着刀”。
本书有意弱化了小说的叙事性,字里行间闪烁着哲理与诗性的气息,将人性和身体的真相一一剥开,呈现出失语者的身体感受和心理世界。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1898-1925)》《小说风景》《持微火者》《我看见无数的她》等。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中国女性文学优秀成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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