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县城里最普通的女性,她对人世间的磨难始终报以宽容和仁爱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4年11月11日 06:46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编者按:空间新书栏目推介最新上市好书,本期推荐70后作家张楚重磅长篇《云落》。文字扎实又惊艳,写出了人的精神世界的博大、幽深,是一部中国县城的清明上河图,小人物的心灵史诗。


《云落》节选


这是多年来她第一次夜未归宿。回家路上,没承想碰到睁眼瞎。睁眼瞎挺着腰板骑着辆掉漆的小鸟电动车,车筐里坐着口烟熏火燎的洋锅。没等万樱开口,睁眼瞎先就泪眼婆娑,“老常在太平间守了整宿,连口水都没喝。我呀,起早给他蒸了锅麻蚶子五花肉的蒸饺,”她龇了龇满口黑牙,“老妹子,要不你……先尝尝?”说着不禁探出老鸹爪子捂紧了锅盖。万樱忙说:“才吃过。”睁眼瞎似乎这才放了心,娇羞地抻了抻脖颈上的贝壳项链说:“老妹子,这是你送的,我戴着洋气不?”


那串项链,是常云泽送她的。她只觉心脏被无数把尖刀割剐,嗓子哽了又哽。睁眼瞎说:“唉,可怜的常大哥,我的常大哥,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要是没了我,可咋活啊?”


万樱只觉这话哪里不对劲,可也没心思去细想,到了家,华万春和婆婆都在客厅,一个坐在轮椅上嘶吼,一个插着袖口冷眼旁观。他们,似乎正等着她归来。


华万春套了身灰西服。如果没记错,这身西服是他们婚礼时穿的。在箱底压了这么多年,皱巴巴的,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他瘦,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随时都会从肩头滑落。见到万樱他咧开了嘴巴:“胖丫,离……婚,离婚。”万樱去看婆婆。婆婆叹息了一声说:“樱桃啊,我被这狗×的逼疯了……”


他们没问她昨晚去了哪儿,他们甚至连个电话都懒得打。若是往常该是问长问短,恨不得连几点拉屎都要盘问,看来不管是华万春还是婆婆,早就铁了心,无非等她松口罢了。她端起杯灌了半杯凉水,望着华万春慢条斯理地问:“啥时办手续?”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品


华万春和婆婆惊讶地看着她,似乎完全没料到她这般痛快。尤其是婆婆,或许万樱的态度让她颇感意外,她反倒有些不甘。她拉着万樱的手说:“个傻樱桃,可想好了!离婚不是儿戏。”万樱将手抽回,冷冷说道:“这一天,我等很多年了。”


婆婆坐到沙发上小声抽泣着,不晓得是在为万樱伤心,还是为华万春高兴。华万春呢,坐在轮椅上不停摩挲着那份离婚协议书,嘴里嘟嘟囔囔。万樱翻出块凉馒头,坐婆婆身旁木木地啃。婆婆说:“你们的事,你们当家做主。说心里话啊,妈是真舍不得你。”见万樱不语,又说:“这混账东西……我也是没辙了。”她摸摸万樱手心里的老茧,“这些年,你做牛做马,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你不还怀着身孕吗?孩子……”万樱说:“孩子没了,流产了。”


婆婆倒吸口冷气,又瞄她两眼,怯生生地问:“啥时的……事?唉,命里不该有的,强求也枉然。流产也是小产,伤身,可得坐小月子。”万樱不语,婆婆又问:“要不,这事先缓缓,你们冷静冷静?”万樱瞄了眼华万春,不语。


婆婆说:“我跟你爸在这老房子里住了小半辈子,有感情。万春呢,名下也只有这一处房产……”万樱说:“房子我不要。”婆婆眼里顿时放出光,磕磕巴巴道:“这……可当真?”万樱说:“我有手有脚,哪儿能饿死冻死?”婆婆眉眼渐渐舒展开来,连皱纹都蕴着笑意,似怕万樱窥到,忙又耷拉下眼皮说:“那就按协议上说的,给你六万块补偿费?”


这房子虽说是老房子,可听说要拆迁,按平方米折算,好歹也能分处七十平方米的新楼,照云落的房价,也有小三十万。这六万块钱,还真是寒碜了些。


婆婆说:“少是少了点,不过你也晓得家里的难处。万春这些年吃凉不管酸,你爸那两块退休金也全搭进去,虽说我杀了多年公鸡,可架不住手指缝稀拉,不然的话……”又哽咽起来,万樱问:“啥时办手续?”婆婆瞅了瞅华万春,商量着问:“要不……就今儿后晌?”万樱“嗯”了声进里屋,盯着那张散发着霉味的席梦思,后来,她将床头柜上的熊猫闹钟握在手里,看那熊猫晃着脑袋左右摇摆。闹钟发出轻柔的沙沙沙沙的声响。


手续倒简单。华万春捏着离婚证在阳光下晃来晃去,嘴里发出痴痴的傻笑。办事员是个枯瘦的中年妇女,怕是寻思万樱嫌弃瘫子才离婚,难免对她有些冷淡,反倒歪头安慰起华万春:“大兄弟啊,养好身子,手脚利落了,啥好姑娘娶不到?前些日子,我表弟老婆有了外遇,非闹离婚,这不,才分了俩月,表弟就娶了黄花大闺女,还是政府的公务员呢。”华万春嘿嘿笑着,颤颤巍巍伸出手臂握了握办事员的手。办事员说:“大兄弟,等着吃你喜糖。”


电影《万箭穿心》剧照


出了民政局,婆婆缩手缩脚尾随着万樱。走着走着万樱扶住门口的老海棠咳嗽起来。婆婆踱上前,拉住万樱的衣袖欲言又止。万樱说:“这一半天的,我就搬家。”婆婆说:“樱桃啊,着实委屈了你。他这个没良心的,死了也没人送葬!你有合适的就处……挑那老实本分的,别选那虚头巴脑的,更提防那狼心狗肺的。”将随身的红布兜递给她,说:“这些年,你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着,妈这心里真不落忍……”又指了指布兜,“这里头是十万块钱。妈咋能委屈你?”


万樱倒愣住,委实没料到婆婆出手这般阔绰,就说:“婶子,日后有啥事了,尽管找我。我脑子笨点,劲儿却还有两把。”


婆婆登时老泪扑面,顾不得手舞足蹈的华万春,扶着海棠树哀号。万樱说:“婶子,别哭了,人家笑话。”婆婆擤了擤鼻涕说:“樱桃啊,我还囤了些海参,你才小产,记得拿些炖汤喝。”


也委实没啥好拾掇的,婚后多年也只攒了堆破鞋烂袜,唯一簇新的是结婚时裁缝送的两套描龙绘凤的被褥。万樱说:“我有要紧事,过两天取。”婆婆说:“樱桃啊,别看你们分了,可这耗子洞啊,你想钻就钻,我呀……”又抻着袄袖抽噎。万樱说:“他吃的那些药,全在床头柜。”婆婆忽破口大骂起华万春,骂他是畜生没人性,咒他早死早托生,省得连累亲人。万樱晓得她不过是骂一骂而已,骂也只是骂给自己听的。婆婆拖着哭腔说:“你个傻丫头,日后谁敢欺负你,记得来找妈!别看妈老了,打架干仗没服过软!”万樱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如鲠在喉,将钥匙放在餐桌上,说:“换把新锁吧。”


出了门阳光扑身,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她先去了银行,拿出七千存到常献凯给老太太的卡上,又将余钱打入自己账户,恍惚间觉着也算有钱人了。从银行出来,一时想不出去哪儿,不知不觉就溜达到涑河。岸边的芦苇也有婴孩高,柔嫩明黄的叶子间不时有小掠过,荷叶尚未杂生,只去岁的枯黄老梗曲挣着,而两岸的黑皮柳满头碧绿,隔不几天就满城飞絮了。她心不在焉地望着河水,想,没出嫁时,好歹有个家,如今是连个热乎炕头也没了,裁缝草莓久无联络,蒋明芳要东渡日本,再没能惦念的人,再没可不舍的事,要是此时投了河,还真是一了百了,痛快自在。


如是思忖着踱至水边,又从水边踱至岸上,后来骤然想起那日邂逅的老妇人,念起了与她的赌约,便想,做人咋能言而无信?既然应了她,哪里又有自寻短见的道理?好歹熬过这年再说。也不晓得这老妇人的胃癌可好些?那日她唉声叹气,又讲了些不着调的古怪闲话,可别再添旁的症候。便怨起当日没问她家住哪里,不然的话倒能买些黄桃罐头去探看探看。懊恼间又念起与蒋明芳的约定,已然后晌,她也没声响,不知常献凯那边如何了?想到常献凯,又想到常云泽,难免号啕起来。她的哭声不但将河畔的水鸟惊飞,也吸引了游览散步的闲人。她只不管不顾地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够了,这才蹲水边洗了脸,没事似的骑了车奔往蒋明芳的理发店。

序:一段没有尽头的旅程

(节选,原载《收获》)

文/张楚


很多年前,或许是三十出头的时候,我有个古怪的念头:四十五岁之前一定要写出一部长篇小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可能潜意识里觉得,过了四十五就是中年人了。这种耗费精力、体力和人生阅历的事,最好还是趁着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候去做吧?


事实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漫不经心地写着中短篇,节奏出奇地有规律,每年三四个。我似乎秉承着某种偏执且荒诞的理念:如果写得太多,可能会对写作形成反噬。其实呢,无非是为自己的懒惰散漫开脱罢了。那么,一个患有严重拖延症的人,为什么终于开启了这段漫长的旅程?原因也简单,我发觉我越来越饶舌了:中篇写到三四万字,还感觉老想说话;日常生活中某个莫名场合,听到某人夸夸其谈,甚是厌烦,后来发现那个喋喋不休的人正是我自己。我向来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可还是隐约察觉到,我可能需要一种更宽广深邃的方式来审视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了。


为什么选择樱桃?说实话,我一直在慢慢地等她长大。关于樱桃,我写过短篇《樱桃记》,写过中篇《刹那记》,最后她停留在了少女时期,停留在了《刹那记》的结尾:裁缝带着她去外县的医院做流产,在颠簸的公共汽车上,一只瓢虫在她迷宫似的掌纹里爬来爬去。之后,她身上发生了如何的变故?她遇到了如何的魑魅魍魉?一个内心至纯至善的人会不会被这个世界悄然改变,最后沦落为沉睡的恶人?在看电影时,在觥筹交错时,在飞机穿过云层时,在开漫长乏味的会议时,在阳台上看着枫树发呆时,时不时有这样的念头困扰着我。我眯着眼睛,妄图穿过层层迷雾看清她的眉眼,看清她走路的姿势,看清她身旁围绕着哪些人,看清她羞涩隐忍的神情以及笨手笨脚劳作的样子……后来我终于明白,看是看不清的,只有笔落的刹那,她所有的一切,她的良善她的卑微她的爱与哀愁她的骄傲与羞耻,才会拨开重重迷雾在月光下诞生。


在具体创作的五六年中,我日日与他们厮守,夜夜听他们窃窃私语。我不可避免地逐渐衰老,他们不可避免地日趋茁壮。他们时常随心所欲闯入我的梦境。在梦境中我忘了自己是谁,似乎跟他们一样,我也只是一部小说里的平常角色。我被心事重重地虚构,我被无限次修改,我被“我”安排着踏上让我生厌的疲惫旅程,可我无能为力。在跟他们打交道的过程中,作为念旧博爱之人,我不可避免地爱上了他们。这非常考验一个人理性与感性的分界线在哪里。作为天真且伤感的小说家,我极为恐惧出现惨烈之事,我担心某人死去时会对着电脑抽泣不已。我愿意把过年时发给朋友们的短信也发给他们,祝福他们吉祥如意,喜乐安康。可我毕竟是个偷听者、篡改他人命运者、搅局者、叹息者、书写者。我尊重人物发展的自身逻辑,也尊重小说的内部构建逻辑。有时候,我不是“我”——我只能让自己如此释怀。


如今,他们各安其所。我与他们也在日渐疏远。这是个命中注定的结局。我尊重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也让我感受到了造物主的愁苦与幸福。一段面目模糊的旅程逐渐清晰的过程,就是旅行即将终结的过程。所有事物的终点,必将诞生新的起点。我内心祈祷着那些后来踏上这段旅程的人,能够在词语和句子、风物与传统、人物和故事、沉沦与救赎、沉默与欢歌、尘埃与世界中,寻觅到独属于自己的命运与梦境。庄周梦蝶,万物非我,万物皆我。


内容简介


“云落”是一个县城的名字,这里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主人公万樱,便是他们其中平凡的一个。她的生活沉重平静又总是充满意外,可她仍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热望。她对人世间的磨难始终报以宽容、体谅和仁爱,如同一朵在泥淖中盛开的鲜花。
 
围绕着主人公“万樱”,许多故事在云落展开。人人都在时代的潮流里潜行,有的迷失自我,有的左右为难,有的笃定前行。在张楚首部长篇小说《云落》中,在这个名为“云落”的县城,世界春天般醒来,土壤的腥腐、云气的氤氲以及似有若无的花香在云落之处升腾,平凡世界中的普通人在这里生活着,挣扎着,善良着。


作者简介


张楚,1974年生。现为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样黑下来的》《野象小姐》《中年妇女恋爱史》等。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等。曾被《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评为“年度青年作家”。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等。


名家推荐


张楚是70后里面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作家,《云落》着眼于一个县城,而我一直以为全中国最“大”的地方是县城,大到无边,非常复杂。如果问这个小说最吸引我的地方在哪,我觉得是它的笃定,作者特别耐心,特别有底,有一种心平气和的自信,四十多万字,读起来让我非常满足。

毕飞宇——著名作家


《云落》是一个标志性现象,它表示70后作家也可以写出有分量、顶尖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能够通过最日常普通的细节来推动情节前行,扎实又惊艳,写出了人的精神世界的博大、幽深。张楚写这个小说时怀着一种慈悲的心,他以上帝之心塑造、描写这些人物。

程永新——《收获》主编


她是县城里最普通的女性,忙忙碌碌,善良勤劳,内心里又存在一点浪漫的情感,而这个浪漫的情感永远不为人所知,永远是她生活的阴暗面,恰恰是这样一位女性串联起了周边所有的人。张楚写出了万樱那种温情、弱小同时又非常强韧的生命力。

梁鸿——著名作家


巨变从不是忽然而至,它以细微的方式抵达每个人的毛细血管。什么是《云落》的美学?精微的日常与精微的巨变以一种相辅相成的方式在这部小说里并行不悖,互相浸染。

张莉——著名评论家


在《云落》中,张楚写出了土壤的腥腐,云气的氤氲以及花香似有若无的猛烈。写出了中国县城《清明上河图》一般的生态。县城是理解中国的锁钥,读懂了县城,也就读懂了中国。最重要的是,他写出了平凡的世界中普通人的扭结与挣扎,美好与良善。他像爱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爱着他们。

韩敬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

~the end~

《云落》可发货到美国:

更多好文

我很惶恐,这个传统行业正在解体

二湘:民主党败选是美国人民糊涂吗?

扯着电瓶车不放的年轻妈妈的哭声,应该被听到,说说电动自行车新规

特朗普身后的网红助选团

特朗普胜出,但我还是一如既往不喜欢他

女子脱衣抗议,她圣洁的肌肤像光照亮了世界


投稿点击此链接,记得公号加星标

空间新书推荐 · 目录
上一篇余华:女人的胜利 | 二湘空间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选择留言身份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