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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自己的内心近一些,身心便不容易出问题



文 | 李辛


2013年,我在瑞士,去参加一个国际年会,给那里的自然医学的医生们做一个主题演讲。在那里我遇到一位病人,那位病人是一个40岁左右的先生,练合气道的,身体非常好,很壮实,他还是摄影师,非常敏感,意志力很强。他坐在那里,能感觉他的力量很强,他可能没有学中国的太极功夫,学太极的会柔一点。


他的主要问题是睡不着觉,而且每天半夜会大量出汗。我们《伤寒论》中学过,夜半为阖,出汗是身体能量过高的排泄反应。他头痛,有人际和广场焦虑,还有轻微的幽闭恐惧,就是到了人太多的和单独在狭小空间的时候他都会很紧张,喘不过气来。他的感情生活很不稳定,跟女朋友的交流好像总是不能深入,他说每次到了大概6个月左右的时候,关系好像就会断掉,双方无法再深入下去了。


这些相,在显示出什么问题呢?他的身体很强,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去练武术,很久没有运动了,身体里大量的能量无法正常流通,情感方面也有大量的能量无法正常流通,然后他跟我的交流,他跟女朋友的交流,都只是属于表层交流,表层交流是需要的,但只有表层交流,就会有大量的问题堆在身心的内部处理不了。


这个大家有体会吧?我们的家庭当中总是会有一些问题出现了已经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永远都解决不了,大家都在讨论或者甚至已经不讨论了,这些东西厚厚地积累着,这其实往往是整个家族相关人员生病的很大原因。所以,不是光是做好人就行,要做一个明智的、勇敢表达的、勇于澄清的人。


他跟女朋友的交流不能深入,后来再往前问,他从小跟他的家庭也没有一个很好的交流,所以他一直没有形成一个能正常跟社会交流的能力。但身体很好,情感很强,练过武术,现在又不练了,能量都闷在里边,然后,他又是在西方,一个崇尚独立的社会文化。


我跟他开玩笑,我说你要是生活在过去的印第安部落或者是西藏,你的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或者要是到墨西哥也没有问题。什么意思呢?因为他是在瑞士,那个环境太nice了,太好了,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他的很多东西都不能表达出来。


要是他如果在我小时候呆过的贵州那一类的地方生活,心里有不满就和人打得鼻青脸肿的话,可能打一个月也就好了。或者他骂骂粗口,喝完啤酒把它砸了,这个看似粗鲁的言行,在某种意义上,会有利于某一类文明人在某一阶段的身心健康。现代的文明有时候会产生大量的这类问题,他们从小都是很小心,说话声音小一点,那边有个女士要来了,我先等一等,让她先进去。喝汤的时候别出声,要是烫了嘴也得优雅的微笑别吓到旁人……所以,很多部分都压抑得太厉害了。


然后,我当时感到,跟他谈话的时候,他内在的进攻性很强,无形中就把他在生活中的很多压抑和不满,打了过来。这个在心理学叫作投射。




做心理医生会碰到各种投射,有时候有些病人,尤其是女病人,会把他/她在情感上,或者对父亲,或者对母亲的这种没有完成的爱恋转移到医生身上。我的一些同事因此坠入爱河。这是不幸的事件。


其实家庭成员也是这样。人往往会把他在生活中没有处理完的东西,转移到家人身上。而且,往往是转移到最善良、最弱的那个人。


所以,后来我发现用语言交流无法帮到他理解到这些,我稍微有些不耐烦了,他也准备要走了。但是我对自己说,再尝试最后一个机会。我不再说服他了。


我跟他说,我跟你讲的所有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废话,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些只是语言。如果你有兴趣,我们一起来打坐,也许你能体会到一些东西,这有点像你过去学的合气道。


我敢说这些话,我有这个信心,他练过合气道,他知道这个东西。所以,我就提了这个邀请。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坐下来了。我跟克劳蒂娜很高兴,我们俩会心地对了一下眼。然后,大家一起坐下来。


打坐的头十来分钟,感觉空间的冲突力量很大,他的内心很不平静。我跟他说,内心很不平静没有关系,不要去控制它,试着退后一点,看看自己有多不平静,不要去控制这个不平静,而只是看着自己,看着自己的压力有多大,像旁观一样。


他突然就静下来了。然后,我说,我们就在这个状态里再坐十分钟,也不用去维持它,就体会一下现在的感觉。


又坐了十分钟。再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神、表情,已经不一样了,他其实已经出来了。这二十分钟才是真正的心理治疗,而不是去说服他。


打坐结束后,我告诉他,这个是真正的你,非常敏感,又很平静。然后呢,我告诉你,你需要跟外界交流,但是呢,你一直没有能够跟外界交流,这么多年积累了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压在里边的时候呢,晚上就变成了你的汗,白天变成了你的焦虑和恐惧。然后,在比如和女友交往到了六个月左右,需要越来越深入的时候呢,你这个力量就打到她身上了,人家就受不了。


他好像明白了。


第一次,我是13年1月份见到他的,等到6月份我再去的时候,我们又见了一面。他的状态非常好,他新交往的女朋友是个中医,他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全球性的慈善组织做摄影师。


他此前说过,想做一些公益性的事业,他觉得他在商业当中不太适合,所以在此之前就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而且,他找不到摄影师的工作。


但是,当他的内心,回到他的原点的时候,他的生活好像就开始以他真正的愿望为中心展开,开始重新建立。而当生活以他为中心开始重新建立的时候,他的身、心、意,跟外界是一种自然有序的交流状态,这就是良性循环。所以,原来的那些问题自然解决了。这就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心理治疗。很有意思。



我们现代人,用脑、用意识太多了。如果一个人能有像小孩子那种不过度隐藏和遮掩的状态,就会离自己内心近一些,就容易接纳和知道自己的痛苦和软弱。

 

一旦开始接纳自己软弱、无知、恐惧、傻不拉几、被人误解或者轻视,离自己的内心的原点近一点了,活得真实一些了,这样就不会一直在某种状态中沉溺,成为某个固定象限的社会人的状态。

 

从社会心理学来说,在1978年之前的中国,整个社会文化包括艺术,都过于强调了人的社会属性。比如那个时候,无论是无产阶级、工人、农民,都陷入某种固定的象限中。这个无形的社会规范也会影响限制人的发展和认知。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有点奇怪,发现有不少人,比如在咖啡厅或者餐厅,进行两人或两人以上的谈话,让人感觉他们的表达方式像是在上演舞台剧,后来发现,在别的城市,别的地方,也有不少人是这样的,他们的言语、手势、表情和使用的声调,不像是私人谈话,更像做给旁人看,说给旁人听。就像进入某个新闻发言人或者某个电影电视的角色。

 

这是为什么?在无意识当中,很多人习得了很多社会化的、媒体的、后天的某种表达方式,这是是识神的作用。当这个部分太强的时候,他离自己的内心就比较远了,身心就容易出问题。

 

所以,从某种角度讲,做个安心的、朴素的农民其实比较健康,离自己比较近。有一些做了官或者做了教授的人,等他退下来之后,心身状态就不行了。因为他已经习惯于某种固定的象限了



一个身心正常的人,他的神与气,是均匀的,像一个圆球,内和外,上和下,是均匀的。如果有轻微的心理问题或轻微的生理问题,自己能够慢慢化掉。

 

所有心身疾病的第一阶段,是内在开始有一些封闭了。

 

比如说,我们学了中医,会害怕风、寒、湿,因为如果这些能量太强烈,会伤害到我们。但其实,当我们眉头一皱,心里一紧,风寒还没影响到我们,神气就已经封闭了。

 

所以,在中医来看,不管你是抑郁症或焦虑症,是心脏病或者感冒,哪怕是癌症,只要最内在的这一层的封闭能打开,它就能往好的方向发展,最终痊愈。

 

这一层的打开,一定要运动。不同的运动给我们带来的影响是不同的,有时候,对有些封闭久了,或者这层封闭太坚固的时候,需要有一个力量,把它破出来,这个时候学一些武术,比如咏春,对着木人桩“沟通”一下,就很合适。把积压的东西表达出来,这个对现代人太需要了。比如你是一个一直不敢表达自己的人,可以先练习打沙袋,打到一定时候,你就有某种突破的力量了。

 

也许只是一点点的进步,但是可能你下一次再去餐厅,你就敢把话说出来了:“请给我一杯咖啡好吗?不要加牛奶。”有些人在餐厅都不敢说自己想要什么,那他在更重要的问题上,就更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自己了,所以要练这个东西。

 

或者当你送别人一朵花,别人没收,而你心里有了某种程度的在意,那一刻,我们已经开始了不同程度的封闭,而且不仅是表面封闭,内在也封闭了。而这种状态总是会不断累积,到了某个高点,比如就抑郁症来说,生命力已经没有出路了。

 

所以一个人不能让自己的能量太低,太低的时候会失控。不只是抑郁症的自杀行为,到了这个时候,各种负面程序会启动,肿瘤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听众:老师,那个被环境遗留的负面能量击倒的事,我也碰到过,是不是有一部分所谓精英分子,他心里其实是没有根的?

 

李辛:前两年有文化学家在探讨一个论题,讨论关于某类人的悲情性格,这种悲情,其实是一个民族的,或者是整个时代的记忆。

 

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比如我们现在用的所有程序,搜狗输入法的词汇等等,都是从整个数据库里下载的。

 

情绪、念头、记忆也是如此,我们的很多东西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也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的,而是所有人共同参与和共享的。

 

当一个人的根不够的时候,也就是阳气封藏不够的时候,他就容易在高兴的时候过于高兴,悲伤的时候过于悲伤,碰到什么事情都会过度。

 

整个人类的很多风俗有它的作用,古代叫做圣人设教,圣人制定了某些风俗,比如说过年、祭祖、清明节等等,可能大家没有去想背后的道理,其实是让我们内心有一个根。

 

因为,作为一个平常人或者世俗人来说,需要一个身份认同,这虽然从佛法来说只是一个虚幻的相,但是呢,对于凡人来说需要这么一个相。

 

如果我们学习了传统文化一些比较精微深入的东西,会体会到“天下一家”、“赤子之心”,生活的关注点不再仅仅是“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如果我们有机会,去尝试跟世界更大的部分去交流,我们就可能不只是从我们认定的某个局限的根上去吸取养料,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养料。

 

这是一个两面的东西,作为国家,或者作为民族,作为团体,会希望有某种很强烈的内聚力。但当这个力量过强的时候呢,会形成各自孤立的、对抗的形态:这是我们的,这是你们的。但凡有这样想法的人,他生命的根其实是很单薄的,他的生命力养分的来源途径很单一。中东的问题就是这个情况,本来是一个老祖宗,现在却无法沟通,因为长期的恐惧和匮乏,加上痛苦和仇恨形成的恶性循环。

 

因为关注心理学,有时候我会不定期看看网上大小事件下面的评论,通过评论我能了解到这个时代一部分人的想法。我常常看到莫名其妙的攻击性的评论,这样的人正在把平时累积的愤怒和不平的力量投射在别人的问题上,长期在这种情况下的人,非常容易得心理问题。

 

在生理上,这样的人心身不平衡,容易处在过虚、过实或两者夹杂的状态,容易朝某些我们都害怕的健康问题发展,更容易得心脑血管病、肝病、肿瘤等等,其实可以理解为是一个偏执的力量在不同的容器中变化,个人的心身状态就是不同的容器。


听众:我在想您之前讲的银行高管的例子,她能做到高管,肯定不能用那种唯唯诺诺的方式,必须是干练、利索的状态,让她在事业上取得了成功。我的问题是,在精神能量这方面,比如夫妻之间,是什么使得某一方一直处于弱势的状态,从一个企业高管,变成一个唯唯诺诺的家庭主妇?

 

李辛:我相信她在公司里,会有一个正常的职业表现,她属于在特定模式下出现的唯唯诺诺。


比方,我在她面前是老师和医生,这在社会角色中,是一种权威代表。而父亲,往往是家庭角色中的权威代表,他是第一个原始意象,是原型。结婚后,丈夫也是同一类原型。她父亲的原型在她从小的原型塑造中被定型成那种类型,所以,只要面对她心理中的权威代表,她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在这种亲密关系,或者家庭关系当中,这种一方面压倒性的优势,是常见的。在心理学或者社会问题中有一些非常著名的观点,比如,为什么有的人愿意做被虐的一方?施虐这一方还可以理解,他能找到一种快感和权威感。为什么有些人愿意进入一种被虐的角色呢?而且这个角色会一直重复出现。

 

我原来有个心理病人就是这样,她换了三四个男朋友,都是同一类的,都会虐待她。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图象,一颗正常的树,如果从幼小开始是在正常的环境和土地上生长的,它的根和枝叶是往各个方向长的。但是如果它长在了一堵墙的边上,或者石头缝里的话,它的一部分生长能力会被挡住。人也是这样,在某些极端环境下,会形成某一种特定的模式,这个模式固化后,即使换了一个环境,也很难改变。

 

因为它原本有的部分被剥夺了,外在的剥夺、恐惧和严酷的环境会导致内在的封闭。而内在的封闭模式固化之后,会使他在生命能量很低的时候,不想去寻找出路了,他只是解决存活的问题。最终会进入一种固定的外在应对模式,而且不需要、不接受别的东西了,别的东西对他来说可能反而是一种恐惧。

 

有的人,即使很有钱,但是他到了五星级饭店还是会很紧张,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过去遗留的东西在起作用。而在亲密关系当中,有的女孩子或者男孩子,她/他会放弃那些能给她/他带来幸福的人,而要去接受那些磨难……当真正美好的东西,真正能够给予他的机会出现的时候,他反而会躲开。

 

为什么耶稣基督会被钉死?为什么圣女贞德被烧死?这其实也是两个对待。某些圣人,已经完全超越了道德和好坏,而大多数的凡人,还习惯在自己的狭窄世界中去判定道德和好坏。


当一个民族在某一阶段太苦难之后,有些真正美好的东西,会在某个阶段被拒绝。那是整个民族的厥阴阶段,同济大学哲学系的柯小刚教授,他也研读《伤寒论》,在他的《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里,他谈到了这个观点,大意是:经过60年的起起伏伏,现在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少阳阶段,如果这个阶段能够慢慢稳定发展下去,中国真的会伟大复兴,进入阳明阶段。


这可能会是个很长的过程,以中国这个伟大的民族,这么深厚的文化和土地,如果我们能够重新消化过去100年的苦难,它会成为我们未来的养分。


听众:我是今天过来才知道讲抑郁症,我想可能离我挺远的,但是您刚刚分析的很多症状,有一些我有。比如我有时候会焦躁,有时候会失眠。昨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特别静,可能是整个气场和环境的问题,这个地方很安静。

 

我的问题是,是不是大多数人都需要动和静的练习。动嘛,比如跟着老师去练练武术;静嘛,比如打打坐、静静心,通过这两种方式来达到平衡。我并没有抑郁症,但当我想要缓解精神压力的时候,是不是可以通过这种方法?

 

李辛:对。但这些部分其实还是一个表面的东西,当一个人如果已经快到抑郁症,或者正在这列车上的时候,他需要考虑一些更深入的东西。

 

今天,我们一直反复提到的是:要更深入或留出更多的时间去观察自己。这里面重要的一点是:要去观察、面对和接受自己内心的软弱、痛苦还有不安。这一点非常重要。

 

作为心理医生,会碰到比较多的情况是,很多人,包括心理医生自己也是这样,举个例子: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当一群人一起吃饭,而这一群人又不是能够深层交流的关系,是普通业务上、事业上的关系,在一个比较“高大上”的地方吃饭的时候,大多数人会害怕冷场,有些人承担了暖场的任务,或者是领导交给他的任务:挨个敬酒,说些笑话,哪怕是一些黄色笑话,要把这个气氛给掀起来。

 

九几年,我在北京时注意到,很多人吃饭,特别害怕冷场,还有联欢会,歌舞会的主持人也最怕这种感觉,他们或者所有人觉得,这种场合必须要把自己撑起来才是正常的。有很多相声演员,一上来就把自己提到强行蹦出来的欢乐状态……这成为一种交际和某些场合必备的能力,其实是一种不太正常的整体社会心理模式,糟糕的是,有些人平时也把这个当成必须要做到的模式。什么意思呢?大家害怕面对真实。

 

当我们稍微有一点点软弱和不高兴的时候,会认为:我不应该是这样的!有个电影叫《变相怪杰》,对吧?其实他已经有点软弱,或者有点不开心了,就“Oh!No!”然后保持某一种被认定是“对”的状态。

 

要非常小心这个习惯,这种习惯,会让我们的身心需要把气阖回去的时候,强行拔出来。

 

听众:现在的成功学是这样的吗?

 

李辛:对某些处在需要打开阶段的人会有一些帮助,但对那些需要往回阖,但还撑在那里的人是非常危险的指导。

 

第二种情况是,现在有很多虚拟的体验,比如,因为某些原因,你还没有条件交女友,可以选择别的方式,会有女孩子或者假冒者在网上和你甜蜜聊天……还有养个电子宠物,这些都是在转移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从相对真实的状态转移到虚幻的连结中。

 

当一个人习惯用这种转移,而且习惯处在虚幻中的时候,他会离他的真实越来越远。当一个人离他的内心越来越远的时候,他早晚会崩溃的,不管他在外面建造多少“雄伟宏大”的东西。

 

听众:其实很多时候,问题不是只有一个窗口来解决。

 

李辛:是的,所以觉知是一切的开始。所以,当我的很多朋友,包括一些心理病人,觉得心理学很好,想去学习的时候,我往往会和他们说,其实你不需要学这些东西,这又是一些新的分类系统。

 

心理学在西方来说是最大的玄学,它的科学性一直像中国的中医一样,受到争议。不同的心理学派在创造不同的分类系统和不同的标签。所以,不如去学习传统文化的觉知,一切都在其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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