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开始,中国人看老祖宗的东西,总是有一种不屑一顾的神情,而提起现代西方的东西,则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羡慕向往。
虽然已经过了很多年,作为亲历者的我,六十年代中期“破四旧”的场面依然历历在目:县城的体育场,疯狂的人们举着红旗,高呼着口号,将从各家收集过来的古书字画燃之一炬,青花瓷器、红木家具,被狠狠的砸碎,一夜之间,街面全部用油漆刷成红色…… 我学习中医的七十年代初期,中医界依然弥漫着这种气息。“七十年代骑老牛,今人反向古人求”,这句顺口溜,是用来讥笑讽刺提出学习古代医学的人们。1974年,中国曾有一场名“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运动,高扬主张革新的法家,而抨击以保守为学术倾向的儒家,秦始皇、韩非子、荀子等是人们颂扬的历史人物,而孔子等被指责为反动保守的典型。这场运动,也波及中医学界。 1975年,省卫生厅组织了评法批儒活动,号召各地中医写文章。家乡的县卫生局参加了。当时的领导让我承担了《论吴又可尊法反儒的革新精神》一文的撰写任务。吴又可,明末温病学家,写《瘟疫论》,说瘟疫的病因不是风寒,是一种天地间的戾气,而且强调要寻找特异性疗法,与《伤寒论》另树一帜。用当时的眼光看,他是一位有法家精神的医家,要大大地赞赏。苏州中医协作组领到的任务,是批判清代医家陆九芝,因为他反对温病学说,推崇《伤寒论》、《内经》。他有句名言:“《内经》无论真不真,总是秦汉间书,得其片语,即是治法;《伤寒论》无问全不全,苟能用其法以治今人病,即此亦已足矣”“学医从《伤寒论》入手,始而难,既而易;从后世分类书入手,初若难,继则大难矣”。这句话,在当时的政治氛围下,简直和反动标语差不多。 七十年代的中国中医界,处处提“创新”。毛泽东的一句话“创造我国统一的新医学新药学”,成为中医人的梦。更名风来了。广州办的中医杂志名《新中医》,北京出版的原本好端端的《中医杂志》非得更名《新医药学杂志》。1970年,南京中医学院与南京医学院合并,改名江苏新医学院。在这种政治气氛下,再提距今数千年前的医学经典,就是太不懂政治了!但不读经典似乎又缺点什么,于是,学“红宝书”《毛主席语录》的编辑风格,从《伤寒论》、《金匮要略》、《黄帝内经》中选几条读读吧!江苏新医学院中医系编了本《古籍选编》,那是一本薄薄的蓝皮封面的小册子。 七十年代末期到八十年代初期,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经典的研究稍有生机。1981年,北京举行了首届“中日伤寒论学术讨论会”,各地相继成立了仲景学说研究会。1984年,我参加了在扬州召开的江苏省中医学会仲景学说研究会成立大会,那时参加的代表有数百人。那年,学校里还开展了优秀论文评选活动,汉中门主楼下贴出了大红榜,伤寒论教研室陈亦人教授的《伤寒论平议》列在第一。校园里,操场上,背诵《伤寒论》条文的学生也不少,因为,这门课是考试课。但是,好景不长。 1985年前后,全国中医高等院校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科大跃进——“学科分化”。首先是中医学分为基础临床两大部分。所谓的基础,就是中医学基础、中医诊断学、中医方剂学、中药学四门骨干课程;所谓的临床,就是中医内科学、中医外科学、中医妇科学、中医儿科学、五官科、护理等与医院科室相关的课程。继而开展的学科分化更为大胆张扬。一时间,中医被现代化了!涌出了中医学导论、中医藏象学、中医经络学、中医病因病机学、中医诊法学、中医辨证学、中医治则治法学、中医康复学、中医养生学、中医心理学、中医护理学、中医食疗学、中医气象学、中医人才学、中医管理学……,这些所谓新学科,如那个时代流行的喇叭裤、蛤蟆镜差不多,把朴实的中医披挂得中不中、西不西、土不土、洋不洋。显然,这种分化带有极为明显的按西医管理模式和学科评价体系的痕迹,中医学术内涵支离破碎。那个年代,教科书把金元四大家和温病派被捧到吓人的高度,认为是与《伤寒论》、《金匮要略》分道扬镳的大创新,金代医家张元素的那句名言“古今异轨,古方新病,不相能也”,一直在教室里回荡;南京中医学院的男厕所里,居然出现了“打倒张仲景”的涂鸦标语。 中医学科在人为分化后,《伤寒论》、《金匮要略》《黄帝内经》、《中医各家学说》等经典课程如何处置?成了一个难题,犹如是块鸡肋,丢也不是,留也不是。那时流行的看法是,这些经典仅仅是课程而已,难以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以经典命名学科,将会严重影响学科的发展。于是,经典教学课时大大压缩了,或变为选修课。有人甚至提出,本科教学不适合经典教学,《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应该是研究生们捣鼓的玩意。有次,我无意中听到一位资深中医教授口出狂言:《伤寒论》有啥研究的?不就是几块破竹简拼来拼去的游戏?当时,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中医界也未必都是糊涂人。那个时候,有些老教师表示不解:中医历史上何尝分过基础临床?难道读《伤寒论》、《金匮要略》后不能看病?不读经典,还能培养真中医?但是,几位老人的嘟囔声极其微弱,没人听得进……。陈亦人教授,面容清癯,带一副近视眼睛,平时文质彬彬,但每逢开会却像个辩手,慷慨陈词,为《伤寒论》说话。他一贯强调《伤寒论》是中医临床的基础,是辨证论治的方法论,甚至引用清代名医余听鸿的那句话,“人云仲景之法能治伤寒,不能治调理者,门外汉也!” 但是,对先生的陈述,响应者寥寥,反而背后被人非议。其实先生也知道,当时的中医界,绝大多数人是没有深读《伤寒论》、《金匮要略》的,忽略经典,是一个严峻的事实。 九十年代的中医界,于现代科研倍感自卑,学校对此也作为硬指标考核教师。很多老师被捆绑在报课题的快车上,大家都在追求实验室新指标,以西医为荣,以现代为傲,传统的经典研究、文献研究、临床观察、个案报道已经被视为不科学的过时货,一概打入冷宫,视为垃圾。 2001年2月,北京中医药大学伤寒论教授刘渡舟先生去世,不久,陈亦人教授日渐消瘦,最后也住院了。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认不识我了,但他还是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伤寒论》,临床基础……,是辨证论治,……不是外感病的书……”。2004年8月,陈亦人先生走了。刘渡舟先生与陈亦人先生,是当代著名的伤寒论研究学者,时有“北刘南陈”之说。两位大师的离去,使得中医经典教学更觉凄凉。摘自黄煌经验集,经方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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