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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往事

李清晨 李清晨
2024-09-30
哈尔滨的这场雪下得太大了,大得足以打开我儿时遥远记忆的闸门。
昨天下夜班回来,足足睡了一整天才缓过来,我认为逐渐老去的标志大约有两点:
第一是熬夜之后需要很长时间的休息,
第二是爱回忆,
第三是不识数。
南蛮游塞北,但爱雪花美,君看清道夫,出没寒风里。
三十多年前东北的农村是真冷,很多家住的是草房,取暖只靠火坑,砖房才会砌火墙,暖气别说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我们家这一拨祖籍在山东的移民是上世纪50年代由山东曹县因当地修建水利工程牵民来黑龙江的,刚到东北的第一年冬天就被当地的严寒给了一个下马威,据说他们按照山东老家的习惯在这边盖的房子墙太单薄防寒能力不行。
有一年冬天,姥爷去山里打柴,结果被冻掉了两只耳朵。
现代人可能意识不到柴的重要性,但在我们的语言中,形容日常生活会说柴米油盐,我们的工资叫作薪水,可见柴有多重要,大家如今所习以为常的管道煤气和电器,出现的历史其实还非常短,没有足够的柴,取暖做饭都是问题,一家人是无法生存的。
传说东北的冬天尿尿得边尿边用棍子敲的说法是夸张了点,但冻掉耳朵的事故在当年应该不止发生在个别家庭,至于走丢的失智老人被找到以后因冻伤而被截肢或者酒鬼在山里被冻死(当时民间有个说法叫遭遇了鬼打墙)的事件,都不算特别罕见的传闻。
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第一章的开头描写的就是东北的这种严寒,冷到可以把大地冻裂。
火炕并不是像有些怀旧情绪的人想象的那么暖和舒适,炕头烫人,炕稍凉,整个人躺在上面感觉就是受热不均,晚上钻进被窝,脖子以上还是冷的,经常冻得鼻子不通气。
孩子们早上冻得不想起被窝,大人只好先把孩子们的棉裤拿到炉火旁烤热乎了,然后才能哄着孩子迅速穿上。
可棉裤是穿上了,周遭还是冷的要命,记忆里的小伙伴有好多总是鼻涕瞎瞎的,脸蛋子上被棉袄的袖子蹭的全都是鼻涕,经冷风一吹,结成铮亮的一层,当时很多小孩的手上都有冻疮,经年不愈,发作时手背红肿的像个掺了高粱面的馒头。
当然孩子们只要是有的玩,冷一些也没关系。
窗户的玻璃上早就结满了厚厚的霜花,我们会把五分钱的硬币摁在上面,让国徽也装点冬天的窗户,就这么无聊的游戏,也能玩上小半天,孩子们其实对物质的贫乏是非常不敏感的,有的玩就很开心,反正大家都挨冻。
外屋地里的水缸,早就冻上了,母亲在做早饭之前,还得先用菜刀把冰砍破,才能舀出来冰层下面的水。
那个年代做饭也很麻烦,需要烧柴火,作为农村较早期的电器鼓风机也还没有出现,需要摇风车或拉风匣助燃。
即使冷成这样,孩子们也不可能只在屋里玩玻璃上的霜花,早就冻实诚的小河是天然的冰场,最常见的玩法是滑爬犁,即使是在东北,各地的爬犁也颇不一样,甚至就连相邻的村镇爬犁都有不同的风格。


我所在的那个太平村,爬犁的主体是木制长方形的,下面镶有两根粗铁丝,条件优越的也有在下面镶钢筋的,主结构前面有一个用双脚蹬的飞机头,用来控制左拐右拐,我在网上搜了半天也没找到带飞机头结构的木爬犁,看来这种风格高端的木爬犁只是在我们当地小范围内流行过。
在冰刀还是奢侈品的农村,我有一副我爷爷给我做的冰板,是绑在双脚上的,可以直接用木板下面的钉子帽驱动,比起需要用冰锥才能滑动的爬犁速度和灵活性方面都要好太多了,我可以在冰上往来如飞。
这种木秀于林的快乐,即使是多年以后在大学校园的的冰场上,以教女同学滑冰刀的名义隔着厚厚的手套牵手带来的愉悦亦不能相比。
农村孩子虽然玩的野,但有一个去处是绝对不能涉足的,大人也嘱咐,老师也念叨,那就是井台。
现在就连反映农村生活的电视剧里都看不到那种辘轳了,还记得《辘轳·女人·井》的也都已步入中年甚至逐渐老去了,现在的观众只知道《乡村爱情》。
冬天的井台十分危险,水桶从井下打水上来,总会有一些水洒出来,日积月累就结成了溜滑的冰,孩子们如果在这种地方玩耍,那真是太作死了,一旦掉进去,绝没有生还的可能。
俗语说一人不进庙两人不看井,指的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旦其中一个起了坏心,推你下去岂不是死得很冤呐,但是冬天的井台对于孩子们来说,那是无论人多人少也绝对不许靠近的。
我的小伙伴们到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掉进去过,只是邻居一个跟男人吵架的女人,有一次在激烈的争吵之后,一头扎进去了,当然,那是在夏天,居然幸而得救,只是这口井再也没人去担水了。
本来村里有两口井,后来只能集中用其中的一个,再以后,村里就通自来水了。
据说中国农村妇女自杀率的下降得益于改革开放,不知道在女性被禁锢的漫长岁月中,那一口口幽深的井里曾有过多少冤魂。
还有些因为地势的原因通不了自来水的,也都打了洋井,那时候不懂为什么洋井压上来的水,取够了生活用水之后,还要留一些引水(不是错别字,此处的引,大约有勾引的意思)在井边,这个原理,到了中学学完物理之后才想明白,只不过彼时,洋井也几乎快要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小时候的学校都是平房,得同学们自己生火烧炉子,只是这玩意儿的取暖效果实在不好,靠近炉子的简直要被烤死,离炉子远点几乎要被冻死,所以座位要每周一换,否则中间那两排的同学怕是就要被烤熟了。
现在的孩子们,连值日都是家长代劳,据说是跟美国鬼子学的,教室都是由家长打扫,但有些中产,直接就顾穷人去做了。
我们那个时候,孩子们要自己值日,从周一到周六,分成六组,每组有一个小组长,轮到值日那天,要早起来班级打扫,小组长还要负责拿钥匙开门,我家因为是兄弟两个,虽然不在一个年级,但好巧不巧的几年来居然值日都在同一天,这样母亲就可以在每周只有一天起大早了。
这几天哈尔滨大雪,教育局发文直接给孩子们放假了,可我们当年别说是在上学期间了,就是寒假期间,也是以雪为号令(我印象里这个「以雪为令」的说法,每年在放寒假前校长都会通过班级里的广播里传达),要带着工具去学校甚至路上去清扫积雪的。
孩子们都不再做值日工作,我不知道这是教育的进步还是退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中国还是穷国,孩子们打扫一下教室能怎么啊?起码培养一些平等意识和尊重劳动者的意识,别管你家里有钱没钱,到值日这天就得干活。
有人可能会觉得,哎呀孩子们还那么小不懂事呢,其实,只要在一个小组里有一个懂事的来做小组长就可以协调了,老师们编排值日生表的时候,也会考虑到这一层。
就像工作以后的值班,嘴比较笨,容易跟患者沟通不良产生纠纷的大夫,往往会给搭配一个伶牙俐齿笑靥如花的护士,当然,这也是个从不公开谈论的秘密,如果你发现每次跟你搭班的同事是科室里最优秀的一个,你得反思一下在领导心中你是不是最差劲的那个了。
除了值日之外,生火烧炉子其实也是个考验,但大人教几回,伙伴们也都学会了,只是等我们上了三年级的时候,学校就不再让一年级的小豆包自己生炉子了,得我们去帮忙。
想来是大人们忽然意识到儿童是需要保护的吧,可与之相矛盾的是,那个时代赖宁又成了我们学习的榜样。
这种火炉取暖的效果虽然不咋地,但好在不用担心一氧化碳中毒的问题,破教室八面漏风的,想中毒也没那么容易。
另外一个方便之处就是,有些邻村来上学的,早上从家里带的饭,中午可以直接放在炉盖上热一下就吃,我们这些本村的都是直接回家吃午饭的。
食物的匮乏是长大以后回忆才意识到的,我记得也是在一个冬天的午后,母亲给了我一个鸡腿,我着急跑出去玩,结果在从门前的大下坡跑下去之后发现,手里只剩下一根鸡骨头了,鸡肉早不知道飞哪去了。
那个时候大家是真穷,冬天更是没啥吃的,苹果只有一种,是叫国光还是果光来着。
还有一种完全不好吃的冻梨,外形如老电影里的手雷,今天还看到一个公号说这玩意儿是东北人的美食,我们又不是傻子,咋会在新鲜水果随处可见的时候还吃这种奇怪的东西?
这就好比明明有一个活的漂亮的姑娘在向你含情脉脉地招手,你却流着口水扑向了一个充气娃娃。
一直到初中,我们的冬天都是要靠这种火炉取暖,那时候正是香港电影古惑仔大行其道,刚刚发育的小男生动辄在教室里干架,有时候就在炉子附近,每次我都很担心这帮蠢货动作太大撞塌了炉子,好在这样的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过。
等到了高中,条件就好多了,教学楼里有暖气,毕竟这里集中着全县同龄人中学习最好的一批,大家都铆足了劲头必须要考大学呢,但无论学习多紧张,体育课总是不能怠慢的。
体育老师是个精瘦的男人,长得尖嘴猴腮的,有一年冬天下大雪,他让我们打雪仗,分成两伙,男生一伙,女生一伙。
一声令下之后,就开打了,男生三五成群,女生四散奔逃,落单跑的慢的,就会被几个男同学用雪团砸倒在雪堆里。
这个游戏不是强制性的,其实不想玩的跑回教室看书去就是了,我就纳闷女生们干嘛不跑回教室呢?这被男生给祸害的,一个个狼奔豕突。
想来也是奇怪,为什么男生本来就体力占优,而男生们也得组成小团伙战斗呢?女生们几乎都被分割包围挨个收拾了,只有几个比较剽悍的女生组成小队,制造了一些小规模的局部反击。
想来这可能跟自古以来的两性分工有关,雄性负责狩猎,他们的对手甚至有可能是强大的猛兽,不合作那大家都得死,或者就算是追逐食草动物,直立行走的人类,你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足着地的拼命奔跑的呀,而雌性负责采摘,这个对团队合作的要求就不那么高了,所以当他们的后代在雪地里撒欢的时候,这种写在基因里的古老记忆,又再次萌出了吧。(这段分析是我瞎扯的,不算科学依据哈。)
我所在的那一小队人马,也逮住一个落单的女生,大家噼噼啪啪一通乱砸,然后一哄而散,我本来抱着一团雪,结果一看这女生被砸的实在太惨了,根本下不去手,正当我犹豫的时候,女生迅速从雪堆里爬了起来,一大团雪咣当迎面砸在了我的脸上……
哎,残酷的斗争终于使我清醒了,同情敌人真是没有好下场。
那个尖嘴猴腮的体育老师原本是远远地站着旁观,不知怎地,一个落单的女生瞎跑乱跑跑到了他的射程之内去了,他团了一团雪,直接砸女生脑袋上了……
这下两边的人立即停火了,纷纷准备武器要收拾这个老师,追得这个老师满操场跑,不过这位老师可没有女同学们那么有韧性,几个回合下来,就知道跑也不是个办法,直接躲进收发室不出来了。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解开那个谜团,为什么女同学明明不是对手也绝不躲进教室,因为当我把这段打雪仗的回忆发在朋友圈之后,赫然发现原来大家的回忆都是差不多的,居然都是分成男生一伙女生一伙。有一位编剧朋友一语点醒梦中人,按照他的说法,男女同学之间打雪仗,其实就是一种名正言顺心照不宣的调情,在那个视早恋如洪水猛兽的年代,原来作为过来人的老师们竟有这样一番苦心。
大学的宿舍有暖气,但是木质窗户的年头太久了,每年入冬时,我们需要用浆糊和纸条糊窗户缝,学馆里的大窗户也需要我们亲自去糊,几年后,学校的条件也改善了,再入学的大学生已经不需要自己去糊窗户缝了。
我掐指一算,嗯,正好是我们帮忙点炉子生火的那帮孩子也到了上大学的年纪了。
我们七零后这一代活得总是差一步。
大学时代对风雪最深刻的记忆大约是表白被拒之后,我一个人从学馆回来之后在漫漫雪夜里走来走去,时至今日,每当我看到有因为感情受挫就杀人的新闻总是觉得这些作恶的男人大约是没经历过更令人心碎的事情,才会把这类事情看得如此严重,以至于不杀人不足以平复情绪。
其实和悲剧的整个人生相比,情欲之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且莫说绝大多数时候,情欲之苦并非源自对方的过错,就算对方或有不当之处,这类痛苦如果相比于失去至亲之类的痛苦相比也是不值一提的。
我后来选择学医跟我爷爷的突然去世有关,童年也许不是一个时间概念,一个人童年结束的标志通常第一次经历至亲的离世。
爷爷永远离开我们的那一年,我14岁,得知那个噩耗时,也是一个冬天的晚上,那一夜的北风冷极了,我的童年就在那个最寒冷的冬夜里永远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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