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面对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遇人不赎》是一个结构非常精巧的喜剧小品，尤其是最后的反转真是让人笑里含泪，即使没有过相关经历的年轻人，似乎也能被故事中的人物所感动，可能是因为所有的观众都明白，我们每一个人迟早都要面对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在希腊神话中，人死后灵魂会来到冥河，付一枚金币给摆渡人 Charon 之后，才能搭载渡船，饮罢忘川之水，前往地府。

但在这个小品中，大夫一直在与死神虚与委蛇，家人也迟迟不愿放手，最后竟奇迹般地拖了数年之久。

但，家人与医生的努力，真的符合病人本人的意愿么？

如果我们仔细回看这个小品，就不难发现其中的隐喻，病人在这一重大决策面前是失语的，关键时刻，所有人的交流都把他排除在外了。家人不离不弃，医生全力以赴，直到病人苦不堪言，终于说出了那句：我想走了。

但现实世界里的故事，要远比这个小品中所揭示的情形残酷的多，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 ，1860－1904）曾经写道：每当家中有人久病不起、康复无望，就会出现痛苦难耐的时刻：无人不打从心底窃自盼望患者的死期早日来临。

像这样直白又刺目的话，可能也只有行医经验足够丰富的契诃夫才写得出来。在契科夫做医生的年代，医学还无法真正对疾病实现治愈，就连契诃夫自己也在 44 岁那年死于结核。

再过一个多月我也将步入 44 岁的年纪，如果我生活在契诃夫那个年代，应该已经在 20 来岁的年纪就死于结核性胸腔积液了。

人生原是一场苦情戏，舞台上的人经常会摔倒，医生和护士作为别人戏剧里的龙套，就要适时出现，扶起他们，替他们守卫在冥河岸边。

所以医学这门技艺始终与人类的苦难有关，在我们为生存而进行挣扎的过程中，所有的生命都瑟缩于病痛的阴影之下，近百多年来，现代医学的进步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改写了部分疾病的自然经过，或至少可以减轻疾病带来的痛苦，这些进步毫无疑问都是人类的福祉。

但医疗技术的进步不仅影响了疾病的进程，也干扰了死亡的自然发生。

有时候，这样的结果带来的是高质量生命的延长，但也有时候，是延续了无质量的生命和无意义的巨大痛苦。

在医学伦理层面，这两者之间好像没有截然的区分，家属不想留下遗憾，医生恐惧遭遇诉讼，两股合力造成的结果便是，当我们在面对疾病时，不管结局多么凶险，不管胜算多么渺茫，似乎也只有拼尽全力挽救生命才是唯一正确的。

任何公开质疑这一观念的人，都可能让自己陷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无论你是医生还是病人家属。

不过，且慢，你们想要维护的利益真的符合病人本人的利益么？

真实的临终过程，是不会像小品中表现的那样在伤感中还点缀着温情与浪漫的，它通常都充满了无助、痛苦与混乱，没有人能完全对这个过程做充分的准备，所以，事到临头也很少有人能循着理性来做决策，等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事后复盘时，也难以确定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减少了亲人的痛苦还是相反……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对于已经发生的，没有必要再纠结了，你要相信，换了别人处在你的位置也不见得比你为亲人的决定做得更好，没有人能在那样的时刻还保持镇定自若。

但关于未来，关于自己的临终时刻，我们似乎还有机会在心里提前排演。

比如有些人会在身体健康状况良好的情况下就写好了生前预嘱，关键时刻是否接受心肺复苏，是否同意进入 ICU，是否接受重大手术……都值得仔细斟酌。

1955 年，爱因斯坦在自己的动脉瘤破裂时拒绝了医生的手术建议，他说：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分享，现在该走了。

我们经常听说这样的故事，病人命悬一线，但手术还有一线生机，最后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手术获得了成功，病人战胜了死神，又继续了精彩的人生……

但这只是故事好看一面，难看的一面很多人可能没有细想过，它不见得就是死亡，也有可能是不死不活、不活不死。

甚至，就算上述那个成功的手术，故事也没有讲完，因为他迟早会再次濒临死亡，这部分情节往往是隐形的，就像童话的结尾永远只是王子和公主结婚了，但没有人写过他们生孩子了，他们的孩子还得上网课。

我们必须承认，那些永远不向死神妥协，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的精神值得钦佩，也正是这样的精神推动着医学缓慢地进步。

但我们能说爱因斯坦的选择是错的么？

在医学的传统上，不管病人的情况再怎么糟糕，医生还是会给病人提供一线希望，很多时候，这一线希望甚至是虚构的，我丝毫不怀疑医生的善意，但这样的善意就像无边黑暗里的一道光，它太刺眼了，以至于很可能会让病人无法在最后关头做出真正符合自己意愿的决定。

在不可逆转的死亡面前，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都不能提供有效的慰藉，它给病人带去的错误的乐观，很有可能让病人被误导着接受了徒增痛苦的治疗。

也许医学的演进不是只有一个方向，至少应该留一个方向给那些愿意果断付一枚金币给 Charon 的人。

那不是医学的投降主义，而是另一种大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