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小刀把蒸熟的土豆轻轻划开，夹入特制的辣椒酱和小菜，两边一合，就能得到一个香软热乎的「土豆汉堡」。把这样的两个土豆卖给来往络绎的食客，就能获得一块五的收入。2012 年的夏天，出身于云南昭通的杨飞靠着这一个个土豆，和工地结算的几千块工钱，一起凑齐了临床专业的学费。随后独身一人来到湖北黄冈的一个专科学校，开启了自己的医学之路。蒸熟或烤熟的土豆夹上辣椒酱，是云贵地区常见的一种街头小吃11 年转瞬即逝，如今的杨飞 29 岁，是广州一家民营医院的皮肤科医生。人前，他年轻成家、事业小成；人后，他还要打三份工，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在基层摸爬滚打八年，杨飞经历过轻视、讽刺与质疑，也体验过生活的艰辛与不易。这一路上的医学同伴们，有人放弃希望早早辍学回家打工，有人还在向上求学继续浮沉。只有杨飞始终坚信着，学医是身为寒门的自己最好的出路。他还说，自己其实从未后悔选择学医。我的家乡在云南昭通的永善县，那是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十多年前，永善县还没摘掉贫困县的帽子，我们家也是标准的建档立卡贫困户——父母常年外出务工，家里还有长辈和四个孩子要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我们那里，能读得起书的孩子少，能考上大学的人更少。很多家长甚至不太希望孩子读书，希望他们早点出社会工作。但可能因为我的母亲念过初中，她一直坚信着读书能改变命运，所以无论多难，她都一定要供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上学。我高考那年，大姐已经成家自立，二姐还在上大学，弟弟在念高中。要同时供起三个孩子上学，父母的压力还是有点大，我就想着利用等成绩的这段时间，做点小买卖贴补一些家用。幼时照顾家中弟弟，我做得一手拿手好菜。恰巧我们昭通盛产土豆，在这里人可以不吃饭，但绝不能不吃土豆。我就自己在家里琢磨配方，调制独家辣椒酱，还请来同学们品尝。没想到同学们对味道表示一致好评，我就知道，这事儿能成。配方有了，卖土豆的事儿要简单得多。既然同学们喜欢，我干脆就在学校门口支摊，遇见认识的老师就主动送他们尝尝。我每天五点从市场进货大概 120 个土豆，赶他们上学的时候出摊。一块五两个，到早上八点前就能卖得精光。其实那个时候还没有想着是给自己攒学费，我们县上那个高中大概四五百人，每年能上得了本科的，也就三五个，一只手就能数清楚。成绩出来后，我刚过线不过二十来分，连二本都上不了。母亲想让我去复读一年，但父亲却在电话里和我吵了一架，他觉得就这个分数，再去上学有什么用？我知道我一直不算聪明，上学的时候也比较笨。复读对不起家里的情况，但不读书对不起我的母亲。我就决定，要自己赚钱攒学费。但时下比较火的建筑专业，三本院校都要 1.5～2 万的学费，单靠我卖土豆攒下的钱两千块还远远不够。我就又去打听其他分数比较接近的同学都选什么专业，一个朋友告诉我他填的专科，我就说那我也跟你一样。那个时候我们要上网只能去网吧，填志愿的时候我还查了一下，刚好看到云南几个医学类的专科院校我（分数）能够的上，学费也只要五千块左右，我直接就报了。后面几个空位填的湖北的学校，因为我父母刚好在武汉打工。志愿填完之后，学费也还不够，我就打算投奔父母，去他们的工地上继续打工。夏天的工地热得要死，还都是要卖力的力气活，还没几天我就被晒得脱了层皮。每次我干不动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我的母亲，她个头那么小却还那么卖力，我就咬牙站起来继续坚持。烈日下，男女工人在建筑工地辛勤工作（非杨飞父母） 图源：视觉中国
没成想，家乡云南的学校没录取我，最后等来的反而是湖北黄冈的一个高职院校。而这一纸通知书，也开启了我此后十余年的医学之路。其实起初选择这项专业，是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在里面的。分数和学费的制约下，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但越接触我就越发现，自己其实还蛮喜欢这项专业的。印象最深的就是刚入学的时候，我成立了我们学校的红十字会（社团），有时候还会给我们同校护理专业、药学专业的同学做一些急救培训。当时有一个参加完培训的护理同学，在外面成功抢救回一个心脏骤停的患者。
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我第一次这么直观感受到治病救人带来的意义和成就感，也让我立志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但在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之前，我们要考虑的更多是现实因素。当时，有的同学的家庭情况甚至比我们家还要更捉襟见肘一些——哪怕已经到了最后的实习阶段，也还是被家里人叫回去打工，最后放弃了读书的机会。于是我闲时就去兼职，尽量不再向家里要钱。而为了不耽误学习，我都是选择学校里的勤工俭学项目：做教室卫生清洁员，等 12 点放学别人去吃饭休息，我就去打扫教室。一中午能打扫三、五个教室，一个教室 8 块钱。后来还是觉得有点耽误时间，我就去申请了图书馆管理员，一个月大概有 500 元。最重要的是，可以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学习。临近毕业的时候，和所有应届生一样，我们都面临着升学和就业的选择。当时的我有考虑过专升本，但因为家庭的原因，等到报名的时候还是放弃了。可能也是因为之前在校一直兼职打工，老师都知道我的情况，也和我关系很好。他们就推荐我去当地一个县二级医院的外科工作，每月薪资大概一千出头。一开始我想着，薪资待遇低一些、医院位置偏远一些都没关系，只要人踏实肯做，一定是能学到东西的。但后来我发现，是我太一厢情愿了。医院病源不多，患者主要来自于居留在本地的老年人。这些老人说话有着很重的本地口音，我们语言不通，就连问病史这种小事都很难正常交流。而医院里的老师们也不会很用心去教，也不会放手让我们进行操作，更多的是使唤我们端茶送水，还要帮他买早餐。老师们不教，就只能自己学。于是我就着手备考助理医师，想着至少也要提升自己。但在这里，努力好像也是一种罪过。有同事会在我复习的时候出言讽刺：「这么努力，难道是要考博士吗？」时间一长，气氛就有些压抑。我只能一边备考，一边偷偷找着工作，祈祷赶快离开这里。这份工作干了半年不到也就结束了。后面我又兜兜转转换了两次工作，从麻城到武汉，又到广州佛山。也去过人人羡慕的三甲医院，但没干多久就又离开了。
这次的离开其实不赖环境，是我发现了一些自己的问题：三甲医院不缺病源，工作难度大、要求高，而这些内容对于专科出身的我来说，确实有些力不从心，我每天再怎么努力学习，也好像追赶不上。频繁的夜班和长时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更重要的是，这份工资待遇并不是那么理想。父母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再去工地上打工；而我也到了需要考虑成家的年纪。思索再三，我决定离职。彼时我的女朋友，同时也是我的大学同学，恰好在医美机构当皮肤科医生，我本想转行和她一起从事医美行业，但从普外科到美容行业的跨度太大，转行也一直不太顺利。后来，是一家二甲民营医院的皮肤科接纳了我，我又从零开始学习皮肤科的相关知识。科室主任是一位从三甲医院退休返聘的老主任，待人和善，也很愿意向我们这些年轻医生倾囊相授。我一直很感谢这位主任，也将他看作我的贵人。转行到皮肤科之后，因为是民营医院，病人不多也能基本保证双休，我就利用空出来的时间去多点执业。现在我一共要打三份工，平时我是民营医院皮肤科医生，休息时就去某国企做化妆品功效评估，或者去其他医美机构多点执业。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第一次走出山村，为了省钱买最便宜的学生票坐绿皮火车。从云南的山村出来，到湖北的县城里去，要换 4 趟车用掉 2 天 2 夜。有时候你还只能买到站票，趁别人的位置空下来才能坐一会儿。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没有学医，现在会在做什么？可能和一些老乡一样，读个师范专业回去教书；或者像那些大学同学，还没毕业就回家继续打工了。而那个十年前因为学费而错失报名机会的热门专业，如今在行业内也流传着大量裁员的消息。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家里没有给我太大的压力，医学又给了我能安身立命的饭碗——即使我学历不高，只要愿意寻觅，也总有愿意接纳我的地方。哪怕是在最难的时候，我也有微薄的收入能养活自己。前段时间，我刚和相恋八年的女朋友领证，结束了我们的爱情长跑。她和我相识在大学，和我有着同样的出身，同样的境遇。我们相知相惜，一起进步，携手走过了医路漫漫。原本是想在今年医师节领证，纪念我们因为「医学」而相识相爱。但奈何那天是周末放假，最后领证定在了 8 月 8 日。如今，我在医学这条路上走了 11 年，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算把日子过得舒心平稳了。现在的我每个月不仅能向家里寄钱，还和老婆组建了自己的小家。我们在她家乡甘肃的县城里买了套房，如果大城市的生存压力还是太大，我们就回到县城继续发展。有的时候和同乡们谈起现在的收入，我说所有兼职加起来年收大概能有 30 万。他们都不太相信，觉得我一定是吃了回扣或者收了红包。但我这一路来听到的讽刺和质疑声多了，也就不太在乎。人在做，天在看，我问心无愧，没必要和不相信你的人解释太多。前段时间，有个「寒门弟子不建议学医」的讨论热度很高。我认为大家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对于其中的一些观点我却并不赞同。诚然，现在的医学行业里确实学历太卷。但我觉得，既然我们起点比较低，眼光也就不要放得太高。只要愿意扎根，总会吃到属于你的那碗饭。而且，随着工作经验的积累，我越来能切身体会到医学是个需要不断学习的学科。如果你不满意现在的薪资待遇和上升空间，那就要不断学习，不断挣脱环境去改变。八年时间，我从助理考上执业医师，现在也在积极备考着主治。其实相比来说，大多数像我一样的寒门学子并不是缺少学医的决心，或是不能忍受漫长学制的辛苦。而是大家身边的环境太单一，找不到对照，也缺乏对专业选择的帮助。如果不是当年自己稀里糊涂选择了临床医学，亲身体会，现在的我对这份专业可能也抱有同样的看法。我的弟弟，因为家中原因，18 岁之后一直辍学打工了 6 年。如今家中条件好了许多，我就一直劝他回学校继续读书，但他自己可能因为年龄问题或是其他考虑，一直不太愿意。去年，他来到我这边和我一起住了几个月。可能是将医生真实的工作状态看在眼里，也可能是和我当年一样，被其他医生救治患者的事迹所打动。回去之后，他主动跟我提出了想参加高考尝试一下，我也表示非常支持。我觉得弟弟和当年我高考最大的区别，是有人可以帮他出谋划策。他也非常努力，一直认真自学备考，最后通过技能型高考考上了河南省的一个对口医专。我告诉他不用气馁，虽然只是专科，但只要愿意学习，随时拥有改变自己的机会。策划：ame | 监制：carollero
题图来源：杨飞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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