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癌症传》《基因传》成为很多读者的心头好明月光之后,穆克吉医生的新作《细胞传》也与广大读者见面了,我在迅速读完这本书之后发现,《细胞传》带给我的仍然是那种似曾相识又难以名状的感慨,就像《癌症传》《基因传》一样,它既能撩拨起读者理性思维的火花(你必须及时调动既往的医学知识储备,否则就跟不上作者的思路),又会在不经意间在读者的心间荡起感性的层层涟漪。音乐教育家周海宏教授在回答「为什么有些人不爱听经典音乐」这个问题时说:「有人觉得严肃音乐太复杂,那么多声部,那么多乐器,听不懂,但简单的东西容易腻,复杂的东西受众小,可人的审美心智是需要成长的……」就我在阅读方面的体验而言,道理也是极其相似的,一个爱读书的人,不可能也不应该在进入成年以后还要读小红帽读各种煽动人情绪的爽文读各种简单直接的论断,穆克吉医生的《细胞传》给读者带来的阅读快感无疑也是复杂的,换句话说,这部作品是有点儿阅读门槛的。一、《细胞传》的叙事在时间跨度上几乎纵贯整个医学史,上迄希波克拉底、盖伦的古典学说,下至最前沿的基因疗法,弱水三千一瓢饮,作者选取了细胞这一构成生命的基本单位为切入点,对此期间的重要历史人物、关键进步进行了巧妙的编排,给人的感觉是勾连纵横大开大合,从而使这部作品既有历史的厚重,也有专业前沿的纵深,更兼具社会人文、伦理以及人类朴素情感的辽阔。就当代活跃的科普作家的作品而论,罕有能达到这个水准的,因此,我时常觉得作为科普作家的穆克吉具有一种其他人很难模仿的写作风格,比如为了让读者迅速代入其叙事情景,穆克吉常常以一个身边的病例或近期研究方面的故事切入,然后逐渐渲染扩延成一幅内涵丰富的画卷,其场景转换颇似电影手法蒙太奇,让读者不知不觉就随着作者的叙述越走越深,类似的技巧其他作家不是没用过,但有相当一部分给我的感觉都是融入或者切换得非常生硬。这给我个人的教益是,有些写作技巧虽有价值,但还是要以能够娴熟驾驭为好,否则就成了东施效颦邯郸学步。在最前面的序言中,作者首先提及的两位历史人物是马蒂亚斯·雅各布·施莱登(Matthias Jakob Schleiden, 1804-1881)和特奥多尔·施旺(Theodor Schwann, 1810-1882),这两位是学过生物学的中学生都知道的细胞学说的奠基人,他们二人的作品在19世纪相隔12个月先后出版,从此,生命科学的研究就汇聚到了一个绝无仅有且明确无误的焦点。《细胞传》讲的就是有关细胞的概念是如何影响了我们对生理学的理解,如何改变了医学、科学、生物学、社会结构与文化的故事。在我看来,与其说本书是一本关于细胞的传记,倒不如说它是一部现代医学简史,正如准确诊断某种疾病可能需要切除部分病变组织制成切片在显微镜下观察其细胞结构一样,穆克吉写就得这部现代医学简史,也是选择了细胞这一「切片」,但透过作者的视角,读者所看到的,却是仿佛万花筒般光怪陆离的现代医学世界。施莱登与施旺的观念并非从天而降,由于授课需要或者篇幅所限,一般的教材里关于科学家的介绍往往局限于其具体贡献,少有提及其灵感来源,那些科学家们就好像一个个都是天纵奇才,某一天被苹果或者铅球砸了脑袋,就迸发出了足以改变科学史的灵感,真实的科学史从来都不是这一灵光乍现的。如果没有光学显微镜的进步,没有安东尼·范·列文虎克(Antonie Philips van Leeuwenhoek,1632-1723)和罗伯特·胡克(Robert Hooke,1635-1703)早期的工作,显然就不会有细胞学说。
胡克在《显微图谱》中绘制的一片软木截面图1675年5月26日,一场暴风雨袭击了代尔夫特市,42岁的列文虎克收集了一些雨水,把其中的一滴置于他的显微镜下观察,他发现,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竟然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这滴雨对世界的影响,恰似砸在牛顿头上的那个苹果。正如《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一书中提及的那样,真正伟大的突破是不能被计划的,作为布匹商人的列文虎克在为了检查布匹、纱线质量而制造光学仪器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他竟然在无意间踢开了通往生命科学世界的微观之门。要是再往前追溯,第一个制造玻璃的人就更想不到玻璃能对医学产生何等重要的影响了。穆克吉在注解中写道,本书中涉及的一些问题所需要的深入讨论已经超出了本书的范围,一部关于细胞历史的著作无法作为它们的入门指南。而这正是科学史写作的棘手之处,几乎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物每一则材料都可以挖掘到无限深远,如果信笔由疆,那本书将写成一部比现在的篇幅还有厚十倍以上的皇皇巨著,所以,作者把很多条因果链缩短到了一个刚刚好的长度,以达到既不影响细胞这条主线又能大致说明问题的目的。二、本书被分成了六个部分,第一部分以四个章节的篇幅讲的是细胞学说发现前后的历史,其中作为这一部分终章的第四章讲的是微生物学说和抗生素的发现,因为抗生素是绝大多数读者所熟悉的现代医学概念,通过这样的结构能够让读者立刻理解细胞学说在现代医学中的地位。第二部分主要讲的是细胞的生理与功能,包括有丝分裂的过程和有性生殖的奥秘是如何被揭示的,受精卵如何通过分裂分化一步一步成为一个功能完备的生命,以及体外受精技术是如何出现的。这部分还讲述了几年前发生在我们这里的一桩重要的医学丑闻,而这位丑闻中的当事人,近些日子还经常被一些自媒体提及。生物伦理学家罗宾·阿尔塔·查罗(Robin Alta Charo,1958—)对这一丑闻的评价是:不明智、不成熟、不必要,而且很大程度上是没有意义的。这一事件带来的教训不应该因为当事人的入狱受罚而被公众遗忘,科学或者技术本身,并非总是向善的,一旦缺少伦理和法律的约束,就有可能被居心叵测的人用来作恶。第三部分和第五部分所讲的内容在逻辑上其实是一回事,即由细胞所构成的器官及系统是如何在人体中发挥作用的,只不过作为流体的血液这部分比较特殊,跟实体的器官比如心脏、肝脏、胰腺、肾脏看起来有明显的区别。但血液要发挥作用,又必须依赖心脏的泵血,而心脏若要正常工作,也依赖血液供给养分,这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递归闭环。实际上整个人体的生理功能的实现,都是依靠各个器官系统密切配合协同工作的,这又像极了一个社会的正常运行,需要各职能部门的分工与合作。本书的译者马向涛博士在译者注记中写道:细胞与个体的关系不仅展示了自然界的精妙设计,还为人类社会的组织与运行提供了重要启示。从细胞的分工合作、沟通协调、自我修复与适应进化等特性中,我们可以汲取用以构建和谐、稳定与公平社会体系的智慧。作者在本书中虽然用了大量比喻,但我并不觉得作者有借物喻人借一本书来为社会构建提供借鉴的野心,比如这一段:「医学是一个由系统与流程组成的复杂网络。我们原本认为这些系统就像健康人体一样能够自我调节自我纠正,但事实证明,它们就像危重患者的身体一样对动荡非常敏感。」因为细胞必须在人体内环境的稳态中才能正确发挥功能,轻度的异常,人体可以自动调节,一旦这种异常超出了人体可以自发调节的范畴,那就是进入了一种病态,非外界医疗手段干预不能纠正了,而作者提及的医学体系的运行只是恰好适合用于说明这类生理病理现象而已。比如说如果一个医疗系统腐败严重到无法自身纠正而需要司法介入的时候,那绝不是受到了外科手术切开脓包进行引流的启发吧,只能说这两者有某种相似性罢了。一般来说,医学知识的理论阐述部分都是相当枯燥的,为了向读者生动地解释专业问题,作者使用了大量精妙的比喻,比如为了解释单克隆抗体的治疗原理,他写道:「他们将 B 细胞与癌细胞融合在一起。时至今日,我对这个想法仍感到惊叹。他们是如何想到用不死之身(指癌细胞)来复苏垂死之物(指单个浆细胞)呢?结果是产生了生物学中最奇特的细胞之一。」他把血液说成是一个由细胞组成的宇宙,红细胞是躁动者,中性粒细胞是守护者,血小板是治愈者,T细胞和B细胞是防御者识别者(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比喻,大家读完该章节就明白了)。作者在这一章节的最后写道:「它拥有不断被其居民监测与修复的堡垒和城墙。它发明了识别其公民并驱逐闯入者的身份认证系统,并且打造了一支保护自身免受入侵者伤害的军队。它已经进化出语言、组织、记忆、结构、亚文化与自我识别。一种全新的比喻浮现于我的脑海。或许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一种细胞文明。」我看完这部分之后的感受是,穆克吉的前世大概是古希腊掌管比喻句的神祇。本书的第六部分讲的是干细胞相关技术与癌症的治疗进展,这部分内容我们也可以视为作者对自己的成名作《癌症传》的呼应和补充,也许你在读完《癌症传》之后产生的部分困惑,能够在这里获得部分解答。
第四部分只有单独的一章(其余几个部分都用了四章或三章的篇幅)主要讲的是传染病,准确来说,是新冠疫情,作者认为,「新冠病毒感染揭示了与我们周围各种角色共存所需的谦卑态度。面对600多万人的死亡,胜利叙事显得苍白无力。虽然这场大流行促进了免疫学的进步,但它也暴露了我们在理解上的巨大缺陷。它让我们获得了一种必要的谦逊。我想不出还有哪个科学时刻能够揭示出如此深刻且根本的知识缺陷,而我们原本以为自己对于某一生物系统的了解已足够透彻。我们已经获得了许多知识。但我们仍有很大的努力空间。」我疑心作者曾想过把这一部分作为全书的最后一部分来着,据悉穆克吉近期将要来上海做活动,不知道现场的小伙伴有没有人能帮我问一下他是不是曾有此打算。三、本书的这六个部分是相对独立的主题,因此,作为读者完全可以不按从一到六的顺序来读,可以从任意一个部分读起,至于阅读门槛的问题,如果各位遇到了不太好理解的医学术语,我的建议是,不要停下来去检索这个术语究竟是什么意思,而是越过去直接往下读,着重理解其内容大意即可,而对于有一定医学基础的读者来说,书中的原理细节就不能放过了,这正是一个让我们的医学知识再次融会贯通的大好机会,日常的医疗工作是如此无聊,如果不在工作之外继续循着医学的线索体会学习精进的快感,这份工作可实在就太难熬了。这本书的英文名是The Song ofThe Cell,但这本书并非仅是一部有关现代医学的高歌猛进之歌,它同时也是一曲有关大量失败的哀歌,医学原理部分的探索自有百转千回的曲折不说,治疗部分的挫败更是直接与人命相关,作者提及一位早期开展骨髓移植探索的研究者时这样写道:「我向他提及那些早期的移植手术时,我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种略带忧伤的神情,仿佛在回忆每一位患者。他身上散发着一种优雅的贵族气息,那是一种从多年失败中习得的谦卑。」穆克吉在《细胞传》中多次提及谦卑一词,这让我想起法国外科医生勒内·勒里什(René Leriche ,1879-1955)曾说过的一段话:「每一位医生身上都带着墓碑——由那些因各种原因丧命于外科医生之手的病人堆砌而成的墓碑。」We all carry cemeteries within ourselves. They are filled with the headstones of all the patients who have come to harm at our hands.而外科医生面对的这些失败,在很多情况下指的还仅仅是对一种成型手术的学习和实践过程中所遭遇的,也就是说,外科医生起码知道这些技术是能救人的,用英国神经外科医生亨利·马什的话来说,我们都怀着令人内疚的秘密,然后用自欺欺人和夸大来使这些秘密销声匿迹。如果你有机会大量的实践,无论多么复杂的手术你都能做得很好,那意味着你之前要犯很多错误,身后留下一连串的伤残,假如你能一直坚持下去,其他人会认为,如果你没有精神病,至少也是个厚脸皮的人。但相比于在已知领域面对的挑战和失败,探索未知领域或新治疗技术的过程中面对的失败压力就更大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眼前病人的死亡究竟值不值,穆克吉在了解早期骨髓移植探索的过程中,曾有一位医生告诉他说:「在早年接受移植的 100 位白血病患者中,有 83 人在最初的几个月就去世了。」我们假设你是这位医生,面对这样的结果,你还有信心坚持下去么?究竟是那 17 位存活者预示了一个有希望的疗法,还是那 83 位罹难者宣判了一个疗法的死刑?读者朋友,要不要试试走进《细胞传》的世界里去感受那些焦灼?细胞是构成人体的基础,通过对细胞的深入研究,我们可以解释很多人体生理和病理的问题,可以据此开发出很多卓有成效的治疗方法,但仅仅通过对细胞的研究还不能解释我们个体或人类总体的命运,也不能解释我们生而为人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把人体拆分到细胞层面也并非生命科学的极限,也不等于对现代医学整体观的背叛。无论医生还是病人,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们至少要了解细胞生物学在现代医学中的价值,这是我们成为「更好版本的自我」(本书的后记即以此为标题)的重要前提。事实上,自细胞学说出现的这一百多年以来,细胞一词早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的文化基因当中,比如当我们形容某人拥有艺术天赋,我们会说他有艺术细胞,当我们费力地看完一本书,我们会说刚刚耗费了很多脑细胞,但请各位相信,看完《细胞传》你很可能会感觉滋养了脑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