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康:为什么影视剧中关羽看册子书是个笑话?
唐代以前,中国是没有册子书的。公元2世纪左右,造纸术应用到书籍制作,“那时候的书是卷子本,一些影视剧、绘画中关羽夜读册子本的《春秋》显然是不对的”,东京大学教授大木康(Oki Yasushi)回到他曾进修过的复旦大学,在“古文献·新视野”系列讲座上,为听众解读中国书籍形态的发展和线装流行背后的世界。
大木康是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教授、明清文学和明清江南文化史的专家。他写过《冯梦龙〈山歌〉研究》,近年来他的研究主要是晚明的出版业,这些研究都和冯梦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唐代以前中国没有册子书
在纸张广泛应用的公元3-4世纪之前,中国书籍的书写载体主要是竹、木和绢帛。南方多竹,故多竹简,北方则以木简为主。至于绢帛昂贵,是王公贵胄才能使用的材料,故流传不广。简牍、帛书流行时间甚长,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书写、阅读方式。公元2世纪左右,造纸术应用到书籍制作以后,中国书籍的书写载体为之一变,纸书出现,并逐渐取代简册、帛书。
虽然由简牍到纸书,书写载体发生了极为重大的变革,但书籍的形状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变化。众所周知,简牍是用绳子将竹条、木条串联起来,编成册状卷起,阅读时由一侧向另一侧展开。从一开始,纸书的制作也是沿袭这种形态和方式。所以在唐末五代时印刷术普及之前,书籍的主要形态都是卷子,而不是我们现在的方块状。因为每张纸的长度有限,所以卷子书都是以数十张纸张横向黏贴而成一张的。“所以对李白、杜甫、白居易来讲,书都是卷子的,唐代派去日本的遣唐使读的也都是卷子。”所以在影视剧《三国》中,关羽手持册子书《春秋》,无疑是编导没有做好功课。而相比于简牍,卷子书轻便易储存的好处显而易见,除此之外也少去了绳子易断和错简(简的顺序排列错误导致文本混乱)的弊端。
无论对于简册还是卷子书,可以想象,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查询和检索的不便。从头读到尾还好,如果需要检索中间或后面某一部分,也仍然是要从头到尾全部摊开。“请大家想想,如果是《汉语大辞典》要是卷子本怎么办?应该很麻烦。所以从卷子本过渡到册子本是很自然的一条路。”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既然纸张生产时都是一张张的,那么在制作纸书之初何不直接上下装订成册?“这主要是受简牍形成的阅读惯性影响。对当时人来讲,书就是很长的,要摊开来读,这样的观念很强。”至于检索不便,大木康解释,在唐人看来,书是用来读的,而不是用来检索的,“书籍很难获得,是都要读的,没有想过要用来检索。所以卷子这样的形式,对当时的人来说,没有感觉太大的不方便。我们现代人笑古人很简单,这里也需要反省自己,总是想着检索。”
蝴蝶装书内页。
线装书内页。
二、线装取代蝴蝶装是为了提高印书速度
进入到印刷术的时代,即晚唐五代之后,像我们今天通行的,册状书普遍起来。但不同于我们一般的认识,当时的册子书并非线装书,而是蝴蝶装,又称“蝶装”,因书页展开如蝴蝶展翅而得名。蝴蝶装的装订方法是先将每一印页由书口向内对折,即有字的纸面相对而折,将书页无字的背面中缝粘在一张裹背纸上,再装上硬纸作封面。蝴蝶装盛行于宋元时期,特点是版心内向,单边向外,使书心得到保护,边角污损可以裁去。因书页为糊贴,没有穿孔,易于改装。因为边角有很大空白,所以《明史·艺文志》序中说,“虫鼠不能损”。但是蝴蝶装的缺点是由于书页都是单层的,纸较薄,印刷面容易粘连,阅读时往往是先见到纸背,而且阅读不便,须连翻两页。
线装书正反连续排印,向外折叠,版心在两边,用纸捻装订,所以线的固定作用倒在其次。与蝴蝶装相比,其节约纸张和阅读便利上的好处显而易见。但是在线装书流行之前,用线装订书册的方式在敦煌文书中就已经出现。敦煌写本《十空赞文》就是以线装订的,“但和后来的线装很不一样,是在中间用线缝起来,比较类似于今天的笔记本。”虽然很多学者都指出,线装书的普及是在明朝中叶隆庆、万历以后,但是都没有给出证据。大木康认为,日本内阁文库所藏的元代至治间(1321年-1323年)刊刻的《全相平话》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因为《全相平话》是上图下文的插图本,而其中一个模版左右两页的插图是连续的(线装要做到两页上一幅画左右连续需要在两个模版各刻半幅),而且版心在中间,所以显然最初的设计是以蝴蝶装为前提的。而在明代弘治年间(1488年-1500年)的《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中,从图式和版心判断就已经是线装了。另外,大木康据多种明代文献中记载发现,明代中期有过对宋元本蝴蝶装书籍多次大量改装成线装的记录。由此可以看出,明代中期,线装开始流行。
那为什么在明代中期线装书开始流行起来?大木康认为,这和当时的出版情况有关。根据学者统计,宋元400年多间,一共刊刻了600余种书籍,而在明代不到300年内,就刊刻1500余种,其中仅明前中期的150余年,就有433种,超出整个宋和元各自的出版量。书籍出版数量的增多,要求书籍的制作生产周期要短,而线装书在这方面恰恰能提供便利。
蝴蝶装因为每一页都需要用浆糊黏贴,而等待浆糊干燥至少需要两周时间,这显然不能满足明代书籍出版数量增加的要求。线装用纸捻在内固定,而封皮后以线在外固定,不需要等待浆糊干燥,制作速度极大提高。
线装的流行对于明代以后人们的阅读习惯有何影响?大木康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以前的蝴蝶装比较硬,无法卷起,但是线装的轻便易卷,可以方便文人携带。而对于为何在明代出版业繁盛起来,大木康认为,像以前不入流的白话小说,不被大量刊印的书籍,在明代开始比较容易出版和流行,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出版业的发展。
因为大木康的讲座与讲座主持人复旦大学古籍所教授陈正宏的《版本目录学》和《古籍保护概论》两门课相结合,在大木康报告过程中,陈正宏还让学生拆开一本线装书,展示其内部结构,抽出纸捻,然后重新恢复纸捻,再穿回书孔,让学生和听众直观感受线装书的部分制作过程。
而在最后,从古籍修复和古籍保护角度,陈正宏对于为何会出现线装作了一个补充。陈正宏带了一本用希腊文写的1560年的西洋书,其装订是一部分一部分线装之后用浆糊黏贴,然后再用线整体装订,虽然很牢固,但时间久了仍然会损坏,一旦损坏就不容易修复。“亚洲人后来不用浆糊,原因除了大木先生所说的提高速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知道书是会坏的,是要修理,不用浆糊在修复时就会很方便。亚洲人在制作书籍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之后的修复问题。这是亚洲人比西洋人聪明的地方。”
线装书不用浆糊装订,修复书籍时非常方便。
三、两个题外话
在进行中国古代书籍形态演变的讲解过程中,大木康还提到了两个有趣的“题外话”。
1、简帛中《老子》说的是“大器免成”
我们今天所说的“大器晚成”出自《老子》:“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其中除了大器晚成的“晚”是时间概念外,其他三个句子中的“无”和“希”都是数量概念,这一方面不符合老子的思想,“晚成”毕竟还是成,又与整体结构相悖。在郭店楚简出土的《老子》中写的是“大器曼成”,而在马王堆帛书《老子》中则是“大器免成”,大木康介绍,“曼”通“免”。“大器免成”的“免”,有免除的意思,与前后句的“无”和“希”相通。郭店楚墓竹简《老子》还有“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的句子,强调“有为”产生于“无为”,“成事”产生于“无事”,“有味”产生于“无味”。显然,“大器免成”更接近于老子的思想内涵。直到敦煌写本《老子(道)德经》中才出现了“大器晚成”,大木康认为这很可能是抄写过程中抄错或认错的原因。
2、宋体字在明代出现
明代出版业的隆盛也带动了其他文化事业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明末才有的刻本字体——宋体(在日本称为“明朝体”)。宋体是直线较多的字体,每一个字排列得都很整齐,“好像放在格子里面一样,字的大小都统一,这也是为了刻书的快速化。”宋刻本虽然基本上每一行字数相同,字的大小也差不多,但仍然不那么规范,大木康以宋刻本《孟子》为例,里面的字距还是可以看出字的大小不同。明刻本字体采用排列整齐、大小相同的多直线字体,其实是标准化和分工化的要求,这使得两个刻工可以横竖同时操作,“而宋刻本就要一个刻工一个字一个字精细操作,精美但是速度慢。明代书籍制作上的变化,线装、字体以及字的排列,都是为了提高出版速度,是一个问题的不同面向。”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