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去拜祭中国初代美食KOL
编者按:Christopher St. Cavish曾是一名西餐厨师,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中餐爱好者。他会带着量尺与秤,完成了著名的小笼包大型评测;也曾为了寻找铁锅的未来与过去,穿梭全国。
在众多的美食创作者中,他最尊敬的人是袁枚。这个清明节前,他避开人流,去拜祭自己心中的享乐英雄。这可能不是一次传统的拜祭之行,但绝对很有趣。
清明快到了,但作为一个住在中国的外国人,我倒是从来没有什么墓可以扫。
所以今年,我决定去拜祭袁枚。
理由很简单。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中写食物,我也写食物;袁枚在烹饪上固守己见,我自己也是顽固又事多;袁枚是个享乐主义者;而我也是个享乐主者。
我们唯二的不同,是时空与身份——他是去世距今200多年之久的清朝诗人;而我是个在现代中国的美国前厨师,以及,目前还活着;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几乎是对双胞胎了。
袁枚是靠诗赋实现了财富自由与社会地位,但是我感兴趣的是他的食物写作。
在袁枚的时代,餐厅虽然存在,但是真正的fine dining,都藏在当时官宦精英家里。袁枚作为宾客,见识过许多这样家庭雇佣的名厨。在遇到钟意的菜式时,他也会派自家厨师去人家家中潜心学习。
也所以,作为当时江南一带名厨技艺高度与食物智慧的记录,《随园食单》的伟大是无可比拟的。
他捕捉到了中国饮食历史中,食物的季节性和区域性差异,比现代大部分菜单,更细致地展现了当地地理特色和饮食习惯。
几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的供应网络足以横跨全国,乃至全世界;当温室大棚里能种出反季节的水果蔬菜时,我们的饮食习惯也许已经完全改变,但是能有这样一份记录了谁在什么时候耕种了什么的史料,仍然无比珍贵。
他是一位社会地位无可挑剔的高阶精英,但却愿意捍卫当时社会地位最低的厨师们。《随园食单》像是对所有厨子的赞赏。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比起读袁枚的诗词曲,我更喜欢看他如何描写竹笋。
为了这次拜祭,我提早做了许多功课。我想要看看他曾经生活的园林,他的墓碑,再尝尝他的"随园食单"。
第 1 站
寻随园
我的第一站,是先去找随园的故址。
我不认为袁枚会对留存至今的“随园”感到欣慰——曾经坐拥城墙外300亩地的豪华花园,现在是南京市区广州路140号。
一对威武的金狮子守在门口,不过大厦里面并没有值得守卫的东西,周遭只有一家餐馆、小旅馆和酒吧。
在大厅里,管理人员在面对我询问这片土地曾经荣光时,很不耐烦地用一句“这儿没什么历史”,打发了过去。
外面是熙攘的车流喇叭声,街口是正在施工的地铁口,临时施工墙与工人宿舍散落在周边。
这片土地也许曾经极其辉煌,未来还可能更加便利,但现在却与安宁平静毫不相关。
一位在随园大厦边住了50多年的居民告诉我,如今这片地块价格约为¥40000/㎡。
虽然能说出自己住在“随园9号”,听着确实让人羡艳,但现实却很骨感——低矮的公寓楼与众多的电线杆交织在一起,这座街区肯定有过更风光的时候。
我在这里打开大众点评时,发现一家堂而皇之取名为“随园食府”的餐厅,点进去才知道是一家幽灵档口,做些廉价外卖。
而街角的肯德基很忙碌——在袁枚的封地上做着炸鸡汉堡,这世界还有天理吗?
第 2 站
寻《随园食单》
南京很多餐馆都借用了随园的名号,有些甚至复刻了食单中的菜式。但只有一家随园五季,得到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认证。
这也是我们的午餐目的地。
老板倪兆利在袁枚300岁诞辰时开了这家餐厅。房间内随处可见袁枚的诗词,以巨大的尺寸贴在包间墙上,或装饰在扇子上,或写在厨房门帘上。
午餐时,倪总告诉我们这家餐厅的诞生:附近大学在研究如何让中医健康饮食伦理进入餐厅时,她被委以这一重任。
作为北京人的她,想起了大学读过的《随园食单》,决定将身为半个南京人的袁枚,以及他的饮食哲学,融入食补体系中。
毕竟袁枚活到了82岁,他一定多少有点经验吧?
不止《随园食单》,餐厅还汲取了黄帝内经的“五季”理念(一年有五个季节,夏秋之间还有一个季节),以季节和数字“五”为主题构建了菜单:每年有五个菜单,果盘上有五种水果,五种颜色的面条,五个小菜作为开胃菜。
来自北京的倪总和袁枚一样,自己并非厨师出身,但会参与招牌菜的研发。比如切成细丁的八宝豆腐,或是用韭菜芽来炒田螺与脆芦蒿。
但她不是一个完全照搬袁枚菜谱的保守派。在她看来,如果没有创新,文化遗产就会失去其意义并消亡;传统需要一点现代元素的融合,才能延续下来。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人均500元的套餐中,会出现冻鹅肝吐司,或像牛排一样摆盘的红烧牛肉,要配着酱汁和渍番茄一起吃。
这也是为什么有一道菜会是宫保大虾,白灼鲍鱼会用到四川红油调味,以及厨房有一位来自广东江门的炖汤师傅。
吃完午饭后,倪总送我们去参观附近位于广州路对面的袁枚雕塑。途中,我出于好奇问她:袁枚本人会如何看待随园五季呈现出的地区和菜系的融合?
倪总的回答很谨慎,她并没有声称自己做的是随园菜,她认为随园菜这个门类太宽泛,没有什么大意义。
他们是试图在袁枚的哲学与食补需求间找到平衡,再在南京食客们愿意接纳的食物之间做权衡。
如此看来,在21世纪的今天,一边想更新袁枚的饮食理念,一边还要保持对他的致敬,也挺不容易。
第 3 站
为袁枚烧一炷香
1798年,在袁枚去世前,他要求家人(包括他62岁时出生的长子,名叫阿迟)用他身后的巨额遗产,保证随园在30年内完好无损。
令人欣慰的是,他们成功了,随园留存的时间远远超过了30年。
但在1850年时,太平天国来到了南京。据《方志南京》的描述,太平天国运动将袁枚的遗产摧毁殆尽。不仅拆掉了园内的楼宇亭台,甚至将旁边的“太平”小山,都夷为平地。
不过,他们并没毁掉袁枚的墓。
往后的100年内,袁枚的墓碑依旧屹立着,直到上世纪60年代。很显然,当时大家对袁枚这样封建享乐地主并没有什么好感。袁枚的坟墓就此被毁,后续又重建。
袁枚坟墓的位置,是在拉萨路9号,也是五台山保龄球馆兼江苏省保龄球运动协会,这是我拜祭袁枚之行的最后一站。
那天是周六下午,球馆里几乎都是人。
我努力挤进球鞋,挑了一个10磅重的球,还做了些拉伸。默念:这一球,是为袁枚而投。
刚开始投球时,我肌肉很紧张,球往左偏了一些,不幸滑进了滚球道。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让袁枚感到骄傲。
我深呼吸几次,重整节奏,投球时更努力向下沉身,球沿着球道中央前进,击中了!我继续重复了一次,两次,三次,分数越打越高,但时间不够了,最终拿到了87分。
想必袁枚会谅解这不高的分数——我太紧张,行程也太匆忙,也有段时间没打保龄球了。
我将鞋子还给前台,往外走到了吸烟区,一个秃顶老人正往外拿烟。
我从包里掏出了我给袁枚带的小心意——两根红色的小蜡烛。我把它们放在烟灰缸上点燃,老人扫了我一眼。我接着拿了一捆香出来,试着用蜡烛点着香火。
老人决定看向别处。
我搭话道:“袁枚,你认识他吗?”
老人又瞥了我眼,但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这里曾经是他的坟墓,就在这个保龄球馆。”
就在这段短暂的对话中,香点着了,开始冒烟。
紧接着租给我保龄球鞋的女士走了出来,质问我在做什么。
我努力辩解:“这里曾经是袁枚的墓!随园,袁枚,《随园食单》!”
她回道:“好吧……那是谁?”
我开始担心我们会被视为可疑人士然后被赶出去。然而没等我回话,她便边丢下一句:"照片里只要不露出保龄球协会的牌子就行了。"
接着转身回到了屋里。
一分钟后她又拿着手机出来了,原来她上网搜到了袁枚的资料。
她很友好,看起来更像是好奇而不是恼火:“这个人,你在纪念他?”
“是的,”我说,“我们快结束了,这就走。”
她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后,把我们留在了台阶上
原本我前来想要为袁枚扫墓,但如果找不到一个可以扫的墓,或一座能坐下来的花园,那也只能这样了——在坟墓上修建的保龄球馆外,在这方形烟灰缸里,为他烧一炷香。
香的味道渐渐加重,烟也越来越浓,在人群聚集之前,我熄灭了香火。毕竟我不希望此行会引发国际事故。
但我希望这些升腾的烟能触达袁枚,无论他在哪里,这是来自一个享乐主义者对另一个享乐主义者的小小致敬。
也许随园已经名存实亡,但至少对我来说,在那个香火烟气缭绕的时刻,袁枚并没有离开。
文 - Chris / 编辑 - 夏桁 mmr
图 - Graeme Kennedy
实习生kiki对本文也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