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地说,8090看动画的快乐再没人体会到了|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4K版《天书奇谭》11月5日上映,有人聊技术,有人讲传承,也有人吐槽美影厂吃老本。但对于70后80后来说,则毫不掩饰心中的那一丝得意:38年过去了,我们小时候看的片子,现在怎么样呢?还是社会关注的热点哟。
在我们的几个怀旧社群里,秀图晒宝轮番上演。有人放出了当年的《大众电影》内页,品相还是那么完好:
有人亮出了15年前在卓越网买的珍藏版DVD----包括《天书奇谭》在内的国产动画电影“四大片”( 天书奇谭、哪吒闹海、金猴降妖、大闹天宫)一一在列。在DVD早被淘汰的当下,这些碟片仍然让人眼馋。
我的好友,已经42岁的吉林老玩童邹歆(网上大家都喜欢叫他高产侠)再度成为焦点人物。这二三十个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天书奇谭》软陶人偶,是他2020年疫情期间在家做的,且已经是4.0版本了。这套东西,他反反复复揣摩实验,已经做了五六年。
一部公映超过38年的老片子,因为机缘巧合,重新成为热门话题,倒也不算新鲜,但是,几十年过去了,《黑猫警长》《葫芦兄弟》《天书奇谭》《邋遢大王》等老片频繁出镜,时不时就能唱主角、上热搜。难怪不断有人多少有点兴灾乐祸地揶揄:为啥现在有趣有味儿的动画片越来越少了?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1981年1月的一天,我在楼下和小朋友玩泥巴,妈妈在简易工房的二楼喊我:“儿子,快回来,阿童木开始了,还有茶水博士!!”尽管当时我只有三岁多,但对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
1979年,也就是一年多前,我们家刚刚买了个九寸小黑白,那时还没有电视柜的概念,这个最值钱最稀罕的家用大件儿就摆在五斗橱上。我赶紧飞奔上楼,端个小板凳坐在五斗橱前,仰脖目不转睛看半个小时,也不觉得累。
1980年前后,沉重宽厚的大门突然开闸,闸门外已经积攒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外好片一下子涌了进来。
作为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批电视动画观众,我们那时候是幸运的:1980年到1982年间,看了手冢治虫的名作《铁臂阿童木》(1963年)、《森林大帝》(1965年);1982年看捷克斯洛伐克的国宝级作品《鼹鼠的故事》(始于1957年);1983年看法国的旷世巨制《国王与小鸟》(始于1953年)……这便给我们一种错觉:小时候看到的几乎部部是精品。
1979-1999年的20年间,这种在电视上穿越时空看经典的例子简直是不胜枚举---
1986年,我们在中央台看的《米老鼠和唐老鸭》,最早的内容是1928年的;
1989年,我们在省级台看的《托姆与小吉瑞》(即《猫和老鼠》),最早的内容是1940年的;
事实上,这些片子也都是从如过江之鲫的成千上万部作品中精挑细选、脱颖而出的。
这一时期的片子中,即使是播出间距最小的《三千里寻母记》(1976年),1984年我们在中央一台每周日早上看到时,距离这部作品在日本的首播时间也已经过去了8年。而对于片头上赫然打出的主创人员的名字“宫崎骏”和“高畑勋”,不要说我们,那时候的大人恐怕也没几个知道他们的名头。
国外的片子如此,国产片的制播情况也大同小异。
仍然说回1980年,当时中国家庭电视机快速普及,新兴的各级电视台面临无片可播的窘迫。于是,他们采取了一个最为快速奏效的办法——把大量电影类作品进行胶转磁,用于电视台播出。这样一来,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
上世纪50年代初到70年代末,美影厂出过的各类美术片至少有120部以上,如果不是因为电视台的兴起,它们可能还将在仓库里继续沉睡下去,这下便都有了重现天日的机会,得以频频出镜,比如《草原英雄小姐妹》《人参娃娃》《金色的大雁》等。
就连中国动画电影史上的巅峰之作《大闹天宫》(1960-1964),60年代上映时也没有多少人看过。大部分的观众都是后来,特别是80年代以来,通过电视这一平台看到的。
1996年暑假,我第一次到上海,正好赶上住所边上的浙江电影院下午有学生专场,放《大闹天宫》,我花5元钱买了张票,这才平生第一次得以在电影院完整地欣赏到。
1952年 小猫钓鱼 动画 方明 上海美影厂 20’’
1955年 神笔 木偶 靳夕 尤磊 上海美影厂 20’’
1956年 骄傲的将军 动画 特伟 李克弱 上海美影厂 30’’
1958年 过猴山 动画 王树忱 上海美影厂 10’’
1958年 三毛流浪记 木偶 张乐平 章超群 上海美影厂 40’’
1958年 猪八戒吃西瓜 剪纸 万古蟾 上海美影厂 20’’
1959年 济公斗蟋蟀 剪纸 万古蟾 上海美影厂 30’’
1959年 渔童 剪纸 万古蟾 上海美影厂 30’’
很多老动画迷都会有这种经历吧:30多年前,在某个寒暑假,真是一月之内,看尽数十年经典。这种经历,现在的孩子乃至现在的观众,不可能再有了。
©强子/视觉中国
如今,中国与世界同步接轨,时间纱窗,这一无形的市场筛选功能已经丧失,我们无法提前预知一部片子的经典性,乃至趣味性,而只能是一种随机抓取。这样按概率测算,获取有品有趣作品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究竟当年的有趣之作多,还是如今的多,其实变成了一道简单的分式占比题。
你播甚我看甚的时代结束了
上世纪90年代,几乎每天傍晚,是超过一亿的中国儿童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
1991年,超过110集的《机器猫》每周六播一次,播了两年多才结束,但没人嫌太慢。
1995年开播的《大风车》更是成为80后90后的动画追剧必修课。一家人陪看也成了一种常态。
当时电视业的发展已经到了一家独大的地步。观众按照电视台的节奏(严格的播出时间、较低的播出频次),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在同一时间收看同样的内容。
这种你播甚我看甚的免费接受模式,给了很多动画片展示趣味性和幽默度的机会。
记得《花仙子》播出后不久,班里的很多女生都会照着女一号小蓓的样子画各种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有的女生甚至比照着做各种手工服饰。
与《花仙子》相比,更被无数80后90后万千宠爱的是《美少女战士》,在九十年代中后期,一句“代表月亮消灭你”,成了同学们相互打招呼的流行语。
即使一部在今天看起来不一定十分有趣的作品,在那个年代也可能为人们所接受甚至喜欢。
比如1992年前后,很多地方台在播美国名著改编的动画片《小妇人》时,不消说男生了,我们班很多女生都有点看不下去,四姐妹+母亲+女佣,六个女人轮流转,全是家长里短的枯燥文戏。
但即便如此,也很少有人真的从电视机前走开,而好听的片头歌《我们大家得到了幸福》、片尾歌《起舞吧,梅格》,不仅在校园传唱一时,有的还成了当年某班文艺汇演的曲目。
现如今,这种耐着性子看片找乐趣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了。在这样一个碎片化的多元触屏时代,观众可选择作品的数量数百倍于当年,人们已经很难真正沉下心来,在快节奏的学习、工作或生活中,去用心体会一部作品。
即使是口碑和院线票房非常好的作品,比如《疯狂动物城》《寻梦环梦记》,它们的影响力与受众,还是没办法与八九十年代同日而语。《疯狂动物城》中这只树獭做成的表情包在影片上映后好一阵子满屏飞,如今早已被更多、更夸张的表情包湮灭了。
这些作品已是其中的幸运儿了,更多的优秀之作因为各种各样的偶发因素,成为叫好不叫座的案例,则是举不胜举。
比如《头脑特工队》,这部有些意识流的作品,票房遇冷;再比如同样是迪士尼的动画长片,《魔发奇缘》其实一点儿也不比《冰雪奇缘》差,但公主那么多,幸运的胜出者可能真的只能有一个。
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底气,在短缺经济时代可以有,但在红海时代随时可能被劣币驱逐,何谈被感知,被感染,被感动?
有时候,可能真的需要大量的营销投入,将其炒成热门话题,才能实现。
在每个家属院打响
记得小时候,《变形金刚》播出时,每天放学后,大家都在拍变形金刚洋画、玩变形金刚玩具;《忍者神龟》播出时,大家集中在一个父母管束比较松的同学家里,打激龟忍者传的电子游戏;《巴巴爸爸》播出时,每天课间,同学们争相比较谁念开场白最快——“这就是巴巴爸爸,巴巴妈妈,巴巴祖,巴巴拉拉,巴巴丽伯,巴巴鲍,巴巴贝尔,巴巴布莱特,巴巴布拉伯,记住了吗?”
特别是1992年的夏天,每个晚上,我父母厂子的家属区都响砌着《圣斗士星矢》的热血音乐和激昂“战声”。
头一天傍晚,大家兴冲冲地看完“银河擂台赛”,到了晚自习时间,最迟到第二天早上,全校同学都会热烈讨论这部片子的亮点、雷点。到底是紫龙厉害还是星矢勇猛?是纱织漂亮还是莎尔娜好看?有的还要把海南美术摄影出版社同期发售的漫画拿出来,和同桌比对招式的变化与翻译的差别。
这种热烈甚至是激烈的,就某个动画片展开的讨论,是那时课余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更有甚者,天都要擦黑了,两个小伙伴站在小区的十字路口,因为《变形金刚》中的男主擎天柱是不是牺牲了而吵得不可开交:
小崔坚持说根据买回来的贴画看,柱子哥绝对是挂了;而小苏不能容忍小崔居然说自己的偶像牺牲了,毕竟当时的电视上没放过这个内容(注:当年上海台未引进“擎天柱之死”的剧场版)。
两人就这样眼泪汪汪互相揪着对方的脖领子,周围一圈吃瓜同学帮腔互喷。这场论战,直到家长下班才作鸟兽散。
这种全民参与,集体互动的例子,当时可以说是一抓一大把。甚至一部“很不好看”的片子也会被大家讨论的趣味横生。
比如我们当年,在看一部美国动画片《百变雄师》时,每天都要揶揄这个片子比《变形金刚》如何如何的不如,如何的山寨,如何的简陋。这也是一种“恶趣味”。
现在,深陷异常活跃的移动互联网世界的中国观众,各玩各的手机、电脑,各了解各自的信息就好。没有了集体共鸣与相互讨论,自然也不会有多少被视作是有趣有品的作品被大家所记忆。
都是奢侈的
可以说,第一代乃至第二代的中国动画观众,很多是通过动画片来了解和洞悉这个世界的——
看了《聪明的一休》才知道日本的人文与风俗,还记得安国寺山门前屋檐下挂着的那个小布佛吗?一休有了心事就会向其倾诉;
看了《海尔兄弟》才了解到爱斯基摩人(不穿上衣讲北冰洋的知识);
看了《黑猫警长》才知道雌螳螂吃丈夫;
美影厂出品的经典木偶片《西岳奇童》让孩子们了解了“劈山救母”的传说,《九色鹿》领略到敦煌壁画的精美绝伦,《南郭先生》知道了什么是“滥竽充数”。很多国产动画片对一代国人的科普启蒙,可能是连当年的创作者都想象不到的。
对于中国的70后、80后来说,很多孩子立体化地接触科学知识的起点,就是从五六岁看动画片开始的。即使有些动画片当时有点看不进去,还是每天都要看,比如《世界童话名作选》《堂吉诃德》。因为仅就动画片本身的特点,即使情节再平淡晦涩,也比平面的文字图片、师长的说教更具吸引力和趣味性。
如今,两岁的孩子会玩PAD,三岁的孩子已经去上机器人课程了,四五岁的孩子因接受各种艺术教育,在某一特定领域掌握的知识完全有可能胜过父母。
而成人世界里,XX百科、短视频、速成培训、考试攻略铺天盖地,动画作品基于科普的社会功能已经大大弱化。观众之于动画作品的仰视感早已荡然无存,平视甚至俯视地来检视作品,成为每一个独立个体越来越强的观赏驱动力。
与其说,如今有品趣的佳作越来越少了,倒不如说,用心去发现、用情去感知的心境越来越少了。
投喂时代,有趣的人,有趣的片,有趣的看,可能全都是稀有和奢侈的。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