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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有个酒徒乐园,中年人在这里朝酒晚舞|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刘妍 心像 谷雨影像-腾讯新闻 2022-04-10


喝了酒之后吧
就一种解脱的感觉
一切的烦恼就忘了


来穷鬼乐园喝酒的人从来不分时段。第一位酒客早上九点多钟就坐进店里,一杯扎啤,配一碟堆得冒尖儿的凉拌菜,独自喝到了晌午饭点。下晚,酒客们渐渐进入状态,在座位上手舞足蹈,高唱旧曲。
夜越深越热闹。有人站在过道上表演说快口:“本人姓刘/家住锦州/要问我长啥模样啊/个子不高不矮不瘦也不胖......”光头酒保托举塑料扎啤杯经过,鞋底粘着烟屁,手上的杯子叠至半空,巍巍颤颤。

“穷鬼乐园”是万顺啤酒屋的外号,它位于沈阳和平区阜新二街的叉路口,迄今保持着90年代刚开张时的装修风格。上世纪的霓虹灯条被完整保存了下来,不变的还有低廉的物价,30多年只象征性地涨了几块钱。老酒徒将6块钱一扎的啤酒大口大口灌进肚,喝到胃痛,头痛,现实的烦忧也随之消散了。
2009年的一个冬日,作家郑执来到万顺啤酒屋,他已逝的父亲曾是这里的常客。年纪还小的时候,郑执见过父亲跟几个小弟兄在此处喝酒,隔着落地玻璃,父亲的神情比平日看起来快活许多。时隔十年,郑执在一场演讲中提及穷鬼乐园,使它成为沈阳,乃至东北的情绪名片。

最早,穷鬼乐园不指万顺,而是旁边一家叫“百乐门”的舞厅。九十年代,舞厅门票五块钱,舞女陪跳十元三曲,有钱没钱的,都能去乐呵乐呵。便宜的价格,吸引刚刚遭遇下岗潮的赋闲工人。如同系列纪录片《铁西区》展现的,老工业基地没落,工人成了被淘汰的过时人口,青春未尽,前程却好似夭亡。百无聊赖的年轻人聚集到一块儿,整日在小卖部讲下流笑话,或去百乐门跳舞解闷。跳累了,就到万顺啤酒屋喝两杯,吃口热乎饭。
后来,百乐门也黄了,万顺啤酒屋继承穷鬼乐园的名号,成为下岗工人最后的消遣之地。

万顺啤酒屋的老板娘英姐今年57岁,也曾是下岗工人。初中毕业后,她被分配到运输二公司下属的皮箱厂,厂子老没活,一年干三四个月,其余时间放假。当时万顺啤酒屋已在经营,老板是丈夫李延宏的二姐,一放假,英姐就到啤酒屋帮忙。1996年,英姐和丈夫双双下岗,接管了酒屋生意。
他们是下岗工人里幸运的那批。很多人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自家没有生意,又下了岗的,好点的出路是撇家弃口地到南方打工,或者留在沈阳,男的开出租,女的支摊卖货。啤酒屋旁的空地成了露天劳务市场,工人把能换钱的技能写在纸板上,天一亮,就站在那等活。

那年沈阳的冬天又冷又穷,失落感长久地笼罩。交好的小姐妹来啤酒屋跟英姐诉苦,干了这老些年,让下岗就下岗,以后可咋办呢。
“不行就到我这店里来!”英姐劝她们别愁。
男人们则成天成宿地泡在万顺啤酒屋,喝多了就干仗。两桌之间打起来,一推,连着干翻好几张桌子。于是几桌酒客全都加入战斗,盘子凳子满屋飞,像失意人生溅起的叹词。
当时英姐年轻,看见有人打仗怕得不行,猫在角落打110。后来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她胆子渐大,开始走到人跟前儿,好一句歹一句地劝。她知道,发火不过是男人宣泄脆弱的一种途径。

英姐下岗那年,沈阳发生多起抢劫杀人案,全城惶惶。另一则令人印象深刻的新闻是,因为没能让孩子穿上学校统一要求的运动鞋,一位自觉窝囊的父亲,从铁西区某家属楼一跃而下,跳楼自杀。
相比之下,选择一猛子扎进酒精来逃避现实,已算是温和的。

人活着一生就是快乐

不快乐的一生你活着也没意思

有钱没钱的那都无所谓的事儿

一会儿二楼没人了

放个曲儿

给你跳一个

跳老式摇摆舞


啥样人都能来穷鬼乐园喝酒。得脑血栓的,精神病的,坐轮椅来的,还有在外头喝了三四顿,最后上这旮瘩找感觉的。就连一分钱没有的,也敢来。“喝完了,说今儿没带钱。没带钱就没带钱呗,下次来再给呗,那没办法,人酒都喝完了。”光头酒保霍哥说。

霍哥面相凶狠,过去在北京待了十来年,混社会帮人要账。三年前,万顺啤酒屋的生意开始稀落,英姐将三楼租了出去。当时霍哥天天在三楼打乒乓球,一到晚上,啤酒屋乒铃乓啷地打仗,霍哥走过去伸手一薅,没人敢吱声。他便发现这活自己能干,顺嘴问英姐招人不,没两天就过来正式上班了。
有一回,一个小偷上吧台偷钱,让霍哥给抓住了。“偷钱,咱得严厉以待,把钱拿回来,咱也对他客气,没打110,以后他也再不来了。

软的不吃,硬的别怕,这是霍哥混社会多年得来的经验。以前在北京,他总是自个儿去要账,擅长应对老赖。“不能到那就瞎吓唬,其实不用打,也不骂,就问他,这钱你给不给,完了把手机举到耳朵边,自己跟自己唠,‘钱给没给呀?不给的话,就别的措施了。’”
屋这头,欠账的一听,害怕了,就会立马掏钱。
但混社会总得处处小心,霍哥在北京没过过安宁的日子,“走个道,心里都害怕,得来回地瞅。给人打完了,人不得打你呀。

现在,霍哥的乐趣是在啤酒屋听人唠闲嗑。这里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大多数穿的不咋地,喝多了就往马路一躺,头往马桶里一伸,有意思。刚来上班那年,霍哥遇见个酒蒙子,喝完酒,嚷说要回家,然后出门,“哐当”——躺到了马路上。
躺大马路上干啥呢?霍哥不解,过去拉他。酒蒙子说,自己给110打电话了,“警察能给我送家去,还能给我点钱,不比打出租强嗷?

人是活的历史遗迹。下岗后,很多人感觉人生的门“砰——”地关上了,就一直在万顺喝酒。泡在酒精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日子也能过得不痛不痒,一晃,就从待业青年喝到落魄酒鬼。霍哥见惯了这样的人,他们最大的本事,是一分钱不花,就能诳到酒喝。
外地的年轻人冲着跟作家见面来到这里,偶像没见到,于是贴着酒屋的落地窗,专注欣赏酒蒙子。酒客们也不惧参观,甚至乐于表演,随时随地掏出真假参半的过往,换些烟酒。

总得有地方让失意的人避一避。外面世道怎么变,穷鬼乐园不会变。这里仍然有许多苦难需要酒精来抚平,工人仍用旧工名称呼彼此,小混混仍在这建立邦交,即使头天晚上刚打完架,第二天来,还能坐一块儿,你给我倒杯酒,我给你夹口小菜,聊几十年前的日子。人情味越过愁苦找了回来。

 点击观看霍哥的故事
“在这酒馆里,都想回忆过去,找那种感觉。”下午客人渐渐稀了,霍哥刷着扎啤杯,突然唱起老歌,趁二楼没人,他还要放迪斯科,跳老式摇摆舞。
三年前,有个抚顺的大老板到万顺啤酒屋,拿出2000块钱给英姐,说这屋今儿我全请,每桌给炒四个菜。大伙儿都站起来谢老板。
这老板也是来找那种感觉。

好长时间不来了
哎呦我就想
这些老顾客上哪儿去了呢
有什么事了呢


有钱人来穷鬼乐园找感觉,穷苦的人来这,只为一顿饱饭。
一位在附近住的哑巴,前两年经常在万顺啤酒屋门口站着。起初英姐以为他只是在隔着玻璃窗看电视,近处一桌的顾客喊他进屋,问“吃饭不?”哑巴点头。后来每次看到他,英姐就预备好饭菜,喊他进来吃。
“挺好个人,一年多没见到了,不知道上哪儿了。”英姐说,有时候看店里忙不过来,哑巴会跟英姐拿手比划,哪个桌该收拾了。

疫情开始后,好几位过去的老酒客都没再来,据说是在家喝死了。听到这种消息,英姐联想起自己卖出去的那些酒,强烈的负罪感涌上来。回头就跟丈夫说,“咱俩下辈子干啥,也千万别干这酒。
英姐有个哥哥,嗜酒,下岗之后酒瘾更甚,成箱成箱往家里搬啤酒,今天老单位的同事来,明天战友来,不分白天黑夜,喝到49岁,人没了。她总拿这个例子劝酒客少喝。
近两年,英姐总感觉脚后跟疼,坐久了,站起来不敢走道,膝盖一动换就疼。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退行性病变。退出啤酒屋的经营只是时间问题,英姐早就想歇了,但每回一提,丈夫就说,“说不干了就不干了,那些老顾客怎么整?”语气好似当年谴责让大伙下岗的工厂。

太多人把这当家了,所以英姐还得坚持着。比如那位在桥洞睡觉的“破烂哥”,英姐也不大记得,他是啥时候开始出现在店里的。别家饭店嫌他身上味大,不招待,他就来万顺喝。英姐心肠好,从不撵他,店里的酒瓶和纸壳都攒起来给他。
“破烂哥”大名叫高丰强,听说是跟家里头闹了别扭,从老家河南跑到沈阳来,30多年了。刚来沈阳的时候,他在建筑工地当工人,也在地铁里干过一阵。后来上了岁数,手落下了毛病,总疼,如今靠收破烂维持生计。

七八年前,还在地铁上班的时候,高丰强处过一个女人。他特意为她买了个手机,没事儿打打电话,还给她钱花,一个月2000块。女人打了8天麻将,全给输了。高丰强觉得对方不是过日子的人,说要拉倒。女人把他喊来喝酒。高丰强喝多了,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就剩自个儿,兜里的钱全没了。
他一气之下,把手机摔了,之后再也没谈过对象。老家的人要找高丰强,会直接来万顺啤酒屋。

亲弟弟来找过高丰强几回。酒桌上,弟弟跟他争执起来,说他不文明,拾破烂这行当,丢了兄弟姊妹八个人的脸。
高丰强撂下狠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丢脸,你别过来找我啊!
母亲过世后,高丰强近十年没有回河南老家。有人问他,如果有一天万顺啤酒屋不开了,你是不是就没地方去了呀?
那,我就得回老家了。高丰强说完,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有个闺女呢,她(英姐)闺女还得接着干,她闺女认识我。”这晚,他在万顺待到酒饱饭足,蹬倒骑驴回住处的途中,毫不顾路人的目光,大声唱起了《流浪歌》。

 点击观看“破烂哥”高丰强的故事

——厨师,熄灯吧,记得锁门!
酒保的高亢嗓音在空荡的街道回旋,万顺啤酒屋的灯牌应声灭掉。寅时已过,老穷鬼乐园也要休息了(来源:腾讯新闻)


撰文|刘妍
摄影|心像SoulPix
编辑|迦沐梓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 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出品纪录片《倒带》第二集12月5日正式上线,登录腾讯新闻客户端,搜索“纪录片倒带”观看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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