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死神赛跑的最后两年，她选择追逐未竟之梦 | 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后来，盆骨卵巢上的“大葡萄”，肝脏旁的“核桃”，还有腹膜上密布的“小芝麻”，都是不断造访她的肿瘤朋友“Frank”。通过深入研究诊疗指南和病例数据，她对他已经分外熟悉。然而，奋力拼搏8个月后，她还是来到了“三线治疗”的拐点。往后再无标准治疗手段可选，她开始在社交媒体上记录抗癌的心路历程。
从病友群里，周倩仪获得了更多直接的力量和慰藉，那里聚集了世界各地诸多年轻胃癌女性患者。也正是通过这个病友群，腾讯视频《一次远行》摄制组联系到周倩仪，发出了纪录片拍摄的邀请。影片聚焦于疫情背景下海外留学生们的生存现状。在所有主人公中，周倩仪的生命挽歌，让主创们尤为动容。“她很明确，想留下一点什么。她在寻找的不是抗争的决心，而是告别的勇气。”
“卡西尼号”飞船发射的那一年，周倩仪只有五岁。等到上了初中，读到图书馆的天文科普书，她才了解到这项伟大的土星探测工程。那时，经过6年8个月的跋涉，“卡西尼号”已经在太空漫游了35亿千米，顺利进入环绕土星转动的轨道；又过了六个半月，伴随着探测器的登陆，人类第一次看到了土卫六的表面。
美轮美奂的星球景观，令周倩仪沉醉于宇宙的奥秘，彼时却未能铺就科学的志业。她不喜欢高中的应试教育，高考失利，“随大流”选了外贸专业。虽对专业课无半点兴趣，别人头疼的高等数学，倒是她的最爱，顺利拿下高分。她曾想过转去理科专业，却发现国内很少能给像她这样的人“第二次机会”。她只好放弃求学，毕业前便找好了一份酒吧老板助理的工作。
老板亚伦（Aaron），新西兰人，特别欣赏她爽朗的个性。那三年里，听她不时侃侃而谈最新天文学发现，目光总是闪闪发亮，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不去学物理呢？你又不老。想想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正是这句话改变了周倩仪的人生轨迹：在25岁时辞职，远赴德国莱比锡大学，重读物理系本科。入学前，她特意更换了Facebook封面照片——一年半前到访美国夏威夷州凯克天文台，与两座世界最大的光学/红外望远镜的合影。莫纳克亚山的顶峰，日出云海，曙光把她的笑脸映得金灿灿的。
来到德国的第一学期，周倩仪和很多同学一样，“什么都听不懂”。每年都有近一半新生“知难而退”转专业，在巨大的压力下，她选择一周六天翘课泡在图书馆自学，从头啃下砖头厚的教科书，最终在本学期所有考试中斩获满分。到了第二学期，她更是专心致志地补起了数学教材。在这里，她完全找回了“学霸”的自信，更重要的是学习的乐趣，这足以让她无视老师们的考前透题。
2019年4月10日，全球公布首张黑洞照片，爱因斯坦提出的广义相对论，及其对黑洞的预言，再次得到强有力的验证。而在周倩仪看来，即使观测结果和理论有偏差，这也正是理论有望完善的契机，“我就很喜欢科学那种自我修复的过程。”
她逐渐意识到，揭开太空浪漫瑰丽的面纱，天文学是一门几十年如一日进行观测和计算的枯燥事业，上完入门课，她发现自己更感兴趣于理论物理本身的精妙。
冥冥之中，“卡西尼号”任务就像是她的寓言。它没有走地球与土星之间最近的直线，而是绕道飞行了三倍的距离，借助途经的星球，获得了最大的“引力弹弓”效应。燃料得以大大节省，“卡西尼号”加速飞向它的命中之地。
确诊病情后，剩下不到两年时间，拿到物理学学士学位，曾经是支撑周倩仪留在德国的头号理由；新冠疫情的爆发，以及德国免费医疗的政策，尚在其次。她时常想起教她理论物理的博士后老师，总是穿着印有物理公式的T恤，讲到激动处就手舞足蹈和脸红起来。她曾想找他指导毕业论文，她知道，以她的“全满分”成绩一定会被接受，可她再也没找他聊过，以免触景伤情。
“对她来说，癌症最令她挣扎的是，无法再学习物理，有时就连听到同学谈论物理学，都会让她非常痛苦。但偶尔，你又会听到她再度兴致勃勃地谈论它。”好友Harriet学人类学，在周倩仪确诊不久便约她访谈疾病的感受，她欣然接受。
她曾认定，自己的生命与众不同，必定肩负着独特的使命，朋友们也都钦羡她个性中突出的独立性，相信就连亲密关系的牵绊都无法阻断她满世界探索的脚步。直到面对Frank，这个根本上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她才承认，和自己打过的赌，终于有输了的一天。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或许她会学有所成，加入NASA；她还会驾驶太空飞船回到过去，静静观察，唯一想带来的改变是，“激发更多女孩学习科学。”一谈到未竟的梦想和野心，很难不以眼泪收场，但周倩仪始终尽可能对自己的情绪保持诚实。振奋和低迷，强大和脆弱，反复交错，它们都是真的。
两年，一年，几个月，周倩仪清晰地听到倒计时的秒针在转动。肚子上的疤痕颜色和深度，因重复的手术而加深，她打趣说像是拥有了“第二个肚脐”；头发掉了又长，生活中她再没脱下毛线帽，社交媒体却接连上传了数张靓丽粉色长发的照片。
在莱比锡的最后一个寒冬，周倩仪陷入了抑郁期，面容也因持续化疗变得憔悴，于是一口气买来数支粉底液遮瑕膏等化妆品，以改善气色和心境。她还精心养护了许多绿植，挨个为它们挑选各自最喜欢的光照波段。
2021年4月，在母亲的陪伴下，周倩仪回到暌违近两年的祖国。她开始积极地寻找“对她有信心”的医生：从NIPS疗法（术前新辅助腹腔与全身联合化疗），到卵巢切除手术，放手一搏。
很多病友说，抗癌需要断糖。但在“饮水饱”的日子里，周倩仪也没有放弃钟爱的奶茶，甚至母亲都被她成功安利，爱上了佐料黑珍珠。“开心比较重要，如果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会更绝望。”
维持多巴胺分泌的，除了糖分摄入，更重要的是音乐。她与许多音乐人故友重逢，计划着重组乐队，录制一张真正留下自己印记的专辑，其中至少有一首她的原创作品。这是她给自己找到的最后目标，“去做有意义的事，让你微笑的事，善良的事……努力为生命留下一些有意义的东西，以铭记曾经的你。”
对于大学时发行的那张专辑，她始终羞于启齿。唯一的收获是赚到的5000元，换来一个人的泰国之旅，和一群沙发客朋友在海滩边共度的“疯狂的21岁生日”。再大一点，她就没那么留恋独自旅行了，反而更愿意结伴上路。音乐品味的变化，也让她意识到年岁渐长，她听起了越剧、昆曲、黄梅戏，唯独老爸钟意的潮剧，还接受无能。
只要唱起爵士，摇摆身体，她还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周倩仪。她尤其喜欢即兴的氛围，那种“chemistry”（化学反应）来自音乐人之间享受“玩乐”的默契，这意味着不必在意观众的喜好和眼光。在那样的时刻，她会全身心沉浸在音乐的包裹中。
有时候，她还会幻想带着自己的经历和意识，消失在电脑游戏里，或是一头钻进吉卜力的动画世界。她知道，身体的痛苦并不是永久的，往往持续两三个小时就会过去，“只有觉得痛苦永远不会结束，没有明天，才是最痛苦的。”“等我走后，你要及时告诉我最新的天文或物理发现，”周倩仪曾这样交待弟弟，抹去眼泪，紧接着又找补了一句，“这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哈哈。”
2015年，周倩仪亲眼见到夏威夷凯克天文台的望远镜时，它们刚刚帮助追踪了当时被称为“最遥远的星系”——EGSY8p7，它距离地球约 132 亿光年，这个极端远距离意味着，银河系可以追溯到创造宇宙的大爆炸之后的 6 亿年。人类如何能以自己的思维局限，感知如此巨大的时空尺度呢，周倩仪时常觉得难以置信。
“我们可能会永远死去。如果你不记得你存在之前的137.5亿年，那么你离开之后的数万亿、数万亿、数万亿年也将很快过去。闭上眼睛，数到 1，这就是永远的感觉。最终，宇宙本身将死亡，任何事情都不会再改变。”她一字一句复述着最爱的哲学科普视频的旁白，“我们用乐观的虚无主义来对抗存在的恐惧。”
生命的最后阶段，倩仪看了短片《卡西尼号的绝响：土星之旅最终章》，这个短片记录了卡西尼号的最后旅程，那一天是2017年9月15日，恰逢倩仪刚刚入学，而“卡西尼号”耗尽了最后的燃料，二十年的长途跋涉迎来华丽的尾声。
完成在土星和土星环之间的22次往返探索后，“卡西尼号”将传送讯号天线最后一次转向地球，而后坠入土星，消失在天际，从此永远成为了土星的一部分。